第4章
第四章
處處被弘晝壓制,節節敗退,邬安安很快總結了前後的得失,認為自己太輕敵了,輕信了世人對弘晝的評價與看法。
纨绔不可怕,就怕纨绔有文化。邬安安對弘晝根本是一無所知,她的一切舉動,卻盡在對方掌握之中。
比如她早上喜歡吃油茶,比如她從家門出來後的所有動作,都在弘晝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着。邬安安很快調整好了心情,打算不掙紮了,不裝了,躺平了,等狡猾的敵人出手,再見招拆招了。
馬車到了之後,綠翹抱着花束先跳下了車,轉身要去扶邬安安,卻被人一把拉到了一邊。
綠翹看着拉住她的憨厚老實車夫,他眨巴着小眼睛,無辜回看。
綠翹無動于衷移開了視線,轉頭看向馬車。弘晝已經站在了車門邊,正對着微微弓着身體,正準備跳下車的邬安安伸出手,體貼而周到地說道:“姑娘小心些。”
鼻尖,一股青草夾雜着甜味撲面而來,目光所及之處,是弘晝骨節分明修長的手。上次見到的紅點,還未曾洗淨,仍然看得出淡淡的痕跡。
邬安安擡起頭,與弘晝幽深的目光相對,她頓了下,立刻朝他嬌嬌俏俏笑了起來:“五阿哥太客氣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借着力往下一跳。
明明看好的空地,突然無聲無息出現了一只繡着朵芍藥的青色鞋面。邬安安心中暗叫不好,躲避不及,咬了咬牙,用力踩了下去。
一下沒穩住,邬安安差點兒摔一跤,弘晝伸出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遠看上去,兩人像是在深情相擁。
“宗桑!”罵聲在邬安安的舌尖轉了一轉,就變得含糊起來,像是嬌嗔。
“小心些。”弘晝的皮糙肉厚,被邬安安重重踩上去後,無事人般面不改色,還很君子之風賠不是:“對不住,我的腳沒硌着你的腳吧?”
“沒有沒有。”邬安安幾乎咬牙,君子絕沒有抓住人不放的,她剛使勁抽回手臂,弘晝突然放開了手:“對不住,是我唐突了姑娘。”
Advertisement
邬安安再次站立不穩,往後踉跄後退,弘晝眼疾手快,長臂一伸拉住了她:“小心,姑娘真是弱啊,弱不禁風。”
邬安安懂了。
弘晝心眼比針尖還要小,鬧這麽一出,不過是在警告她,她弱得很,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少耍滑頭。
邬安安立刻安份起來,她本來就處于弱勢,那就弱給他看。
安靜地跟在弘晝身後進了大門,抄手游廊粉刷一新,挂着白皤,燈籠被白紙糊了起來,下人們身上穿着披麻孝服,進退有度忙碌。
布置成靈堂的正屋,擺放着精美的紙紮鎮棺壽,宅子等祭品,最顯眼不過的,還得屬中間那具寬大的金絲楠木棺材。
邬安安心想還挺像模像樣的,再看着一旁背着手四下察看的“死人”弘晝,膽子向來挺大的邬安安,不由得陣陣發麻。
弘晝看了一圈,觑着邬安安神色,沒有多停留,帶着她穿過垂花門來到後院。
後院與前院一樣,到處嶄新,除了彌漫着淡淡的油漆味,沒挂白幡,布置成喪事的場景。
進了屋,弘晝說道:“這裏的宅子前兩日剛粉刷收拾過,趕得急,就收拾了這麽幾間,前面吵得很,姑娘将就一下,在這裏歇息一陣吧。若是姑娘有興致,等到客人都走了之後,再去棺材裏躺着體會一二。”
我可謝你祖宗八代!邬安安在心裏罵了句,怯怯說道:“多謝五阿哥關心,我就在這裏歇着吧。”
喚來綠翹,接過她手上的花束,禮單是再也不敢拿出來了,雙手把花束遞到弘晝面前,腳尖無意識地在地上踢來踢去,耷拉着腦袋說道:“五阿哥說不用帶禮來,我家中着實沒什麽送得出手的,見花開得正好,想借着這花束,送五阿哥一程,盼着五阿哥以後,都能一路繁花似錦。”
弘晝眼神興味,看着邬安安藍色的鞋尖在地上劃來劃去,一下又一下,嬌嬌俏俏,含羞帶怯。
眼神往上,是她頭頂的旋兒,挽成兩個發髻的烏發已經微松,向兩邊歪了去,他不由得輕笑,伸出雙手,掌心向上往中間攏了攏。
邬安安驀地一下擡起頭,眼中火光四射,緊緊抿着嘴,鼓起的雪白臉龐,像是元宵時煮熟的湯團。
弘晝收回手,感到手心一陣酥麻,克制住再去戳戳她臉龐的念頭,臉上笑意更濃,順手接過花束,溫聲說道:“姑娘的頭發快散開了,我讓人來給姑娘梳頭。”
發髻估計是取金簪時弄得松了,平時除了親近之人,邬安安從不讓人碰她的頭,只待手一空,馬上雙手捂住了頭,板着臉說道:“多謝五阿哥,我自己會弄好,五阿哥正事要緊,前面可缺不了您,您去忙吧,不用管我。”
弘晝這時很好說話,答了聲好,捧起花深深嗅了一口,說道:“雖說這玉蘭花,宮裏到處都是,園子裏亦到處都是,可畢竟是姑娘的一片心意,還是要多謝姑娘的祝願,我以後一路繁花似錦了,姑娘跟着我,亦能處處是春天。”
瞧這含槍夾棍的話,不過是嫌棄她送的花不值錢罷了。
不過,他還真是閑,居然親自上陣,估計以前身上的油漆味,手上的油漆,都是粉刷牆弄上的。
邬安安今天已經過多次錘煉,臉皮比弘晝還要厚,反正她弱,她有理,任由他諷刺,她只謙虛說道:“五阿哥客氣了。”
弘晝笑得很是意味深長,待下人上了茶水點心,他周到地招呼邬安安吃茶,捧着花去了前院。
邬安安等弘晝走得看不見了,攤倒在椅子裏,對他無聲詛咒了許久,捧着茶碗喝了半碗下去,待氣徹底順了,招呼着綠翹來給她重新挽發髻。
這時,前院傳來了誦經聲與不那麽真切的哭聲,邬安安咬着紫藤花糕,好奇心被逗了起來,心像是貓在撓一樣,後悔沒能提出留在前院看熱鬧,拉長耳朵聽得很是起勁。
誦經聲與哭聲沒持續多久便停了,邬安安以為是中場歇息,誰知她把一盤紫藤花糕都吃完了,前面還是沒有動靜。
沒一會,一個嬷嬷從前院走了來,福身見禮之後,恭敬地說道:“五阿哥請姑娘去前院。”
邬安安疑惑不已,跟着嬷嬷來到前院,看到弘晝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穿着黑色繡金線錦袍壽衣,優雅地翹着二郎腿,神色說不出的淩厲,氣勢凜然正在訓身前躬身立着管事模樣的下人。
“含飯的飯煮得黏了些,白肉哪能只煮熟做數,得要去盡血水與腥氣後,切得薄如蟬翼,在煮熟的醬油中再加些糖調和,蘸了吃方能勉強入口。記得了,下次再犯,就給你辦一場真喪事。”
管事腰彎得像是蝦米,額頭的汗滴落下來,忙不疊點頭應是。弘晝擺擺手,管事如釋重負,連忙退了下去。
弘晝這時候轉頭看向邬安安,神色換成了慣常的斯文,說道:“下人們不盡心,喪事上的飯菜難以下咽,教訓了他們幾句,讓姑娘見笑了。”
瞧這小樣兒,還挺來勁,邬安安暗自吐槽,說了聲無妨。
轉頭看着安靜的院子,前來吊唁念經的人,一個都沒見着,若不是堂屋裏面那口棺材仍在,她幾乎懷疑一切都是錯覺。
弘晝見邬安安眼珠子咕嚕嚕轉個不停,微笑着解釋道:“帖子上寫明了喪事何時開始,就哭靈小半個時辰而已,不管酒席飯菜,不用送出殡。”
邬安安想翻白眼,她接到的帖子上,可沒寫明這些。弘晝這個貔貅,只管着收禮,連飯都不請人吃,估計前來吊唁哭喪的人,很想真正把他送出殡吧。
弘晝站起身,邀請邬安安來到堂屋,指着棺材說道:“姑娘,要不要進去躺躺看?”
邬安安看着豪華的金絲楠木棺材,心情十分複雜,幹笑着拒絕道:“多謝五阿哥,我膽小弱不禁風,躺了之後,晚上回去估計得做噩夢。”
弘晝眼神淡淡,從邬安安臉上掠過,手撐在金絲楠木上,縱身一躍,跳進棺材裏,然後躺了下來。
他雙手搭在胸前,神色平和,眉眼間,一片超脫與淡然,平靜地說道:“最後你我皆是這樣的結果,不管是販夫走卒,或是王公貴族,所占的,不過這方寸容身之地罷了。”
邬安安垂下眼簾,白眼快翻上了天,遲疑了片刻,說道:“這方寸容身之地,未免太過貴重,販夫走卒用不起,我也用不起。”
弘晝神色微滞,轉頭看向邬安安,含笑溫柔說道:“無妨,我用得起,你與我合葬就是。”
邬安安眼神瞄向棺材蓋,不知她的力氣能否把它拉下來蓋上,将這個讨厭的老狐貍憋死在裏面。
他們都沒有成親,盡是些喪事,合葬,這以後的日子,實在沒法過了!
這時,弘晝臉上的笑容更濃,從懷裏掏了個荷包遞出來:“姑娘,多謝你今日前來參加我的喪事,還帶了花這麽重的禮來,這是我的小小心意,還請姑娘笑納。”
青色緞面荷包看上去很眼熟,不過這種樣式的荷包随處常見,邬安安很快壓下了心中的疑惑,激動地接了過來。
艾瑪,不會是一半禮金吧,裏面是什麽,金子嗎?
打開荷包,邬安安拿出她從頭上拔下來的金簪子,以及她寫的那份禮單,整個人都不好了。
弘晝坐起身,手撐在棺材邊,托着下巴沖着邬安安笑:“姑娘的字,寫得很有特色,洛陽紙貴這個典故,只怕是從姑娘這裏而來。”
太丢臉太氣人了!
邬安安烏溜溜的眼眸,直直盯着弘晝一動不動,只不過須臾之間,她的雙眸就變得霧蒙蒙,泫然欲滴。
哭了?
弘晝臉上的笑意瞬間退去,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