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夜市繁華,人流如織。
章盈未出閣時家規頗嚴,少有夜間出門游玩,滿街熱鬧入眼,驅散了她心中那點僅剩的局促不安。右手掌心熱意灼人,她蜷動手指,意圖抽回被握緊的手,“五弟···”
宋長晏發覺,回過頭先是看了她一眼,繼而故作防範地打量周圍的路人一圈,挑眉小聲對章盈道:“二嫂若這般喚我,旁人聽到了,指不定會在背後如何揣想,沒準會以為你我是私好出逃的叔嫂,那可不妙。”
“私好的叔嫂”這驚世駭俗的字眼傳到耳中,燎得章盈雙頰發熱,愈發覺得手上的力道燙人了。她又掙了掙手,“可以了,我跟得上你。”
宋長晏笑着松開了她,放慢了步子與她并肩而行。
過了最初那陣不适,章盈寬下心觀看街邊的攤販景物。與白日裏不同,夜間長街仿若更有煙火之氣。
宋長晏出聲道:“今夜倒也不算熱鬧,上元節人還要多些,從前晚上你可有出來過?”
“小時候會,後來父親說姑娘家晚上出門多有不便,就少有出來了。”章盈回道,末了她反問:“你呢?”
她不敢再以“五弟”相稱,生怕他方才說那些話都成了真。
宋長晏搖搖頭,“我也很少,幼時母親管得嚴格,只有偶爾跟着二哥偷偷溜出來,被發現了也免不了一頓責罰。”
聽他提及宋衡,章盈神色淡了淡,輕聲“嗯”了一句便不再說話。
前方不遠處有小販吆喝着挂賣花燈,花燈樣式精巧,引得不少孩童駐足相看。章盈也被一盞盞明燈黏住了視線,眼神中滿是喜愛。
宋長晏意會,等兩人到了攤前,他停下腳步,詢問賣燈的小販:“多少錢一盞。”
小販笑着回道:“二十文。”
宋長晏偏過頭問章盈,“你喜歡哪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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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看向章盈,等她的決定。
花燈樣式缭亂,章盈掃視一圈,正要開口,便聽小販讨好的語氣道:“二位不如買一對鸾鳳燈,意頭正好。”
章盈聽他這麽一說,立時心虛不已,回絕道:“不必。”
她胡亂指了一個,“就要它吧。”
宋長晏順着白淨的手望去,是一盞模樣乖巧的兔子燈,與她倒是極為契合。
“這個也好。”小販笑着将燈取下遞給她。
宋長晏掏出一錠銀子給他,沒讓他找零,而是看了看邊上幾個衣着褴褛的孩童,道:“其餘的錢給這些孩子一人買一盞。”
小販笑呵呵地答應,按他說得照做。
章盈拎着燈,回頭瞧了一眼喜出望外的孩子,他們手裏舉着花燈對自己揮了揮手。她回之一笑,遂轉過頭對宋長晏道:“他們很喜歡。”
宋長晏問她:“那麽你呢?”
章盈也學着他們的樣子,擡手将燈提到兩人中間,綻顏道:“我也喜歡。”
燈火跳躍在她臉上,宋長晏一時恍然,切切目光凝矚不轉。
章盈只覺自己快要跌入他漆黑的瞳仁,找補似的加了一句:“我也喜歡這燈。”
宋長晏定神:“你喜歡就好。”
逛游完幾條街,兩人沿着河岸信步往回走。除了那盞兔子燈外,章盈手中還多了些有趣的玩意。
四下安靜,及至無人處,宋長晏輕聲開口:“方才在宮裏,二嫂見過貴妃娘娘了?”
章盈盯着手裏熠熠生輝的兔子燈,點了點頭,“嗯。”
沉默良久,宋長晏才又道:“如果二嫂還未消氣,不必在意其他,在家多留幾日也無妨。”
他也知道長姐會勸自己吧。
章盈回想章璇勸自己那番話,頓時又覺迷惘。她與長姐一樣同為章家的女兒,長姐在宮中如何艱難都未曾吐露苦水,而自己三翻四次起了歸家的念頭,難道當真如父親所說的那樣,是她過于驕縱了麽?
她悶聲不發一言,側首看到河中一對男女泛舟。
美景良辰,錦瑟年華,正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章盈忽地想起一事,猶豫着開口道:“那日在徐府,周将軍家的六姑娘托我幫她轉交一樣東西給你。回去後我忘了,東西現在清安院中,你差人去取吧。”
宋長晏身形一頓,擡眸看着她問道:“是什麽?”
章盈回道:“是一雙護腕。”
“那日去周将軍府上拜訪,切磋時是無意損壞了護腕。”宋長晏不疾不徐地說着,最後他話音一轉:“只是姑娘家的東西,我不便收下,二嫂還是幫我退還給周姑娘吧。”
他這便是拒絕的意思了。章盈想到周姑娘當時的懇求,只覺退回去有損姑娘家的顏面,便試探着問他:“你既然缺一副,不如收下?”
回頭她再婉言告知周姑娘就是。
宋長晏未置可否,而是反問道:“二嫂希望我收下?”
他語氣毫無起伏,不含一絲情緒,但章盈隐約感受到他的不悅。她自覺是自己多管閑事,硬着頭皮解釋道:“總歸是周姑娘一番心意,你若不想收,我回頭将東西還給她。”
宋長晏抿着唇,半晌後道:“那我收下便是。”
他答應得勉強随意,章盈懊悔方才多問那一嘴,小聲地道:“我不是···”
頃刻之間,原本安谧的河岸響起轟然之音,掩蓋住了她口中剩餘的話。
章盈應聲仰首,只見昏黑的夜空驟起煙火,絢麗的花火如蝴蝶展翅般散開,輝耀夜幕過後,再投映于水面。
她回過頭望向宋長晏時,發現他也正看着自己,幽深的雙眸仿佛有話要說。然而稍作片刻,他又看回了天上,徒留章盈剎那的錯覺。
她也跟着重新擡頭欣賞煙火,腦中稍縱即逝地炸開一個又一個虛無缥缈的念頭。
煙火停歇,章盈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剛想繼續未盡之言,眼尾便瞥見一道寒光,而後一股力道将自己猛然拉扯開。
那鋒利的一劍與自己擦身而過,差半寸便要劃破她的脖頸。
她驚魂未定地站在宋長晏身後,細看之下,有三名黑衣人執劍與他們對立。
章盈驚愕不已,上次想殺她的是江家姑娘,不過她的手段有限,萬沒有這些人狠厲。如今江家姑娘已經被抓,那這些人又會是誰?
宋長晏将人護在身後,目光凜然地掠過三人,沉聲道:“你們是何人?”
那三人動作一滞,旋即提劍襲來。
他們攻勢洶湧,招式厲害,宋長晏手無寸鐵,赤手空拳間應付牽強。
章盈吓得攥緊了手裏的東西,不敢動也不敢發出聲音,生怕分了宋長晏的心,害得他落了下風受傷。她不懂得武功,可也看得出來,這些人顯然是針對她的。與宋長晏對手時,一招一式都似乎留有餘地,只尋找機會襲擊自己。
她驚惶之餘,心底的困惑愈深,若要殺她,為的又是什麽呢?
在兩人纏住宋長晏的空隙間,另外那人揮劍刺向章盈,她躲閃不及,雙手本能地擋在眼前。
料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一聲悶哼後,她驀地睜大了眼。
宋長晏挺拔的身形擋在她前面,那一劍刺在了他胸口。
“五弟!”
她驚呼出聲,手裏的物品瞬時掉落在地上。
出劍的黑衣人微怔,迅疾收回劍,三人互相看一眼後,利落地撤身離去。
章盈顧不得他們是否還在,繞到宋長晏身前想要查看他的傷勢。甫一相對,他便徑直朝自己傾來,壓着她倒在了地上。
“五弟!”章盈伸手推了推他,卻碰到一手的溫熱,鼻端充斥着血腥味。
“我、我沒事。”宋長晏低微的嗓音在她耳邊道,“那些人走了嗎?”
“走了。”章盈眼中蓄滿了淚,帶着哭腔道:“你傷得重不重?讓我看看。”
“沒事。”宋長晏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從她身上翻身而下,平躺在地上。
章盈坐起跪在他身旁,看到他胸膛一片暗沉濕濡的料子,忍不住哭了出來,“都是我不好,又害得你受傷。”
巨大的恐懼籠罩着她,她顫抖雙手壓着他的傷口,希圖止住不斷流出的鮮血。很快,她一雙手便被染得殷紅。
宋長晏蒼白的唇動了動,似要說什麽。
章盈松開一只手托起他的頭在臂彎,底下身湊到他面前,“你說,我在聽。”
宋長晏氣息紊亂,低聲道:“我,我不想收周姑娘的東西。”
章盈錯愕一瞬,接着咬唇點了點頭,哭着道:“好,我明日便将東西還給她。”
宋長晏笑了笑,呢喃道:“可我還缺一雙護腕。”
他氣息微弱,說話聲音越來越小,章盈收攏了手臂,連聲道:“我給你做。”
她只求他別死。
耳邊再沒了回應,等章盈垂眼看他時,宋長晏已經閉上了眼。
“五弟!”章盈喊了他一聲,淚眼朦胧地環顧四周,“有人麽,誰來救救他?”
“五弟!宋長晏!”
靜悄悄的河岸廖無一人,在她心灰意冷之際,一道身影飛奔而來。
章盈擔心是那群人去而複返,警惕地抱緊了宋長晏,看清來人後,才卸下所有戒備。
“譚齊,快救救五爺!”
譚齊蹲下身,須臾擡起頭對章盈道:“二奶奶?”
章盈回神清醒,發覺自己幾乎是将他完全環在了懷中。她松開手,讓譚齊将人接了過去。
譚齊拉住宋長晏的手,回身把他背了起來,對章盈道:“二奶奶,我先帶五爺回府治療,這裏危險,不如你也随我一同回去。”
章盈毫不遲疑地應下,心底對宋家的芥蒂置之腦後。
跟着譚齊走出河道,她才發覺自己兩手空空,宋長晏為她買的兔子燈被落在了原地。
回府時宋家其餘人還未出宮,譚齊小跑回宋長晏房內,把他放在了床上。
章盈喘息未定地跟上,見狀道:“我派人去請大夫。”
“來不及了。”譚齊說完,邊伸手解開宋長晏的腰帶,嘴上對章盈道:“二奶奶,煩請您從外邊櫃子中取出那個木盒,裏面有藥。”
“好。”
章盈尋到櫃子,手忙腳亂地打開櫃門拿出他說的盒子。
回到床邊時,宋長晏已經光着上身躺在床上,傷口處猩紅一片。
譚齊擰了一張帕子給他清洗傷口,章盈目不斜視地把藥送過去,匆匆看了一眼,背過身問他:“五爺要緊嗎?”
哭過一場,此時她還有些喉頭發緊,說出的話喑啞不清。
“應當無性命之虞。”
譚齊在藥盒中翻找一陣,瓷瓶碰撞的清響格外紮耳。他又道:“二奶奶,勞您幫我按住五爺。傷口太長,需要縫合,我擔心五爺疼醒錯了針位。”
性命攸關,章盈稍作遲疑後便轉過身走到了床頭。她盡量避開他裸露的上身,躊躇片刻雙手按在了他兩肩。
這頭譚齊已經将銀針穿引上絹絲,熟練地處理起他的傷口。
許是疼痛太過劇烈,章盈掌下的肌肉間或搐動緊繃,而宋長晏卻始終未醒。她不敢去看血淋淋的傷口,眼神往上,落在了他面容上。
他俊逸的臉龐血色全無,鴉羽似的眼睫蓋住了那雙明眸,因她當時抱得太緊,下颌邊上還沾上了她手上的血跡。
章盈不由得想到了最初見他時的場景,他那時滿臉是血,尚且挺了過來,這次也定會平安無事的。
負疚感鋪天蓋地湧來,占據她所有思緒。今晚若不是為了帶她散心,他也不會受傷。她只救過他一次,可他卻不知道幫了自己多少回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她手臂開始僵直酸痛後,譚齊才包紮好傷口,牽開被子蓋在他身上。
章盈抽回手時,發現自己竟在他肩上按出了兩個印子。
他們走出裏間,譚齊用盆中的水認真清洗縫合傷口所用的器具。
一盆水很快便被染紅,章盈問他:“從前都是你為五爺療傷的?”
“是。”譚齊答道,“随軍的醫師不多,五爺讓他們都先去治療營中其他士兵,受了傷就由我給他看。”
待兵如此,也難怪賀知意等下屬對他赤膽忠心。
章盈道:“五爺他是為我受的傷,那幾人傷了他便走了,我不知道是誰,我明日去報官。”
譚齊沉吟少時,道:“五爺興許知道,二奶奶不如等他醒後再做決斷。”
章盈颔首應允。
譚齊清洗完,将東西歸置好,“五爺沒事了,二奶奶您先回房歇息吧。”
章盈搖頭道:“我在外面等五爺醒後再走。”
她記得上次她中藥時宋長晏都是這般,如今他因自己受傷,不親眼看着他無恙醒來,她放心不下。
譚齊猶豫着道:“那不如我先派人,陪二奶奶回去換身幹淨衣裳?”
章盈低頭打量自己一眼,才明白他所謂何意。她身上穿着一襲下人衣衫,上頭還淌了不少宋長晏的血,現已幹涸暗紅,瞧上去好不駭人。
“好。”章盈道,臨走前她又囑咐譚齊,“五爺的馬車停在長街口,裏面有我的丫鬟,你也派人将馬車趕回來吧,順道通知一聲章家的人。”
“是。”
清安院的人見主子回來,滿是驚奇。
方嬷嬷為她換下那身髒污的衣裳,就聽她說又要出去,她勸道:“娘子這是要去哪兒?夜深了,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章盈只道:“五爺受傷了,我他那兒守着。等公爺回府,你去主院禀報一聲吧。”
她不寄希望于李氏會心疼宋長晏,但宋晉遠到底是親生父親,總要過問一聲。
方嬷嬷應了一聲是,她便又出去了。
回去的途中,府裏已有了動靜。
幾盞燈籠走近,領頭那人幾步走近,提高了燈詫異道:“二嫂?”
章盈頓下腳步,不鹹不淡地回道:“三弟。”
宋允默宮宴上喝了些酒,眼下身形不穩,說話帶有酒氣:“我還當自己在做夢呢,你真的回來了。”
章盈沒說話,欲要擡腳繼續走。
宋允默擋住她的去路,“這麽晚了,二嫂這又是要去哪兒?”
章盈道:“五弟受了重傷,我去看看他,三弟可要同行?”
“五弟受傷了?”宋允默驚道,“如何傷的?難怪我在宴上沒見到他,聖上還問起他了呢。”
“受了劍傷,人還沒醒。”
宋允默道:“那我便不去了,受傷需要靜養,萬一驚擾了五弟,加重了傷勢可就不好了。”
章盈臉色冷了幾分,虧五弟之前百般幫他,如今受了傷他卻不聞不問。她忍不住道:“難道三弟就不擔心五弟的傷勢?”
宋允默不以為意,“五弟行軍兩載,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不會有事的。二嫂放心,想當初他為二哥擋下那群山賊,不也死裏逃生了麽?”
章盈道:“山賊,你是說四年前那次?”
也就是她救下他們那次。
“我忘了是四年還是五年前了。”宋允默點了點頭,含糊道:“二嫂還不知道吧,五弟那回可真是仗義。二哥為避險,留他和一衆随從在馬車下與山賊殊死搏鬥,回來後五弟對此事只字未提,毫無怨言,當真是兄弟情深。”
章盈震驚得說不出話,那次宋衡身上毫發無損,而宋長晏奄奄一息,原因竟是這樣。
宋允默喝醉了酒,嘴上毫無遮掩道:“所以二嫂理應慶幸二哥早逝,否則身邊睡着這麽個人,豈不是會惡夢纏身。”
宋衡不是好人,他亦不是。章盈不做理會,徑自繞開他往前走。
她匆匆趕回院裏時,譚齊已經煎好了一碗藥,正坐在床邊喂他。
章盈悲切地想,整個宋府,也只有這個下人最關心他了。
等他出來,章盈問道:“國公爺可來過了?”
譚齊點頭,“來了,只是公爺事忙,又走了。”
章盈回頭看了一眼冷清清的院子,喃喃道:“譚齊,同為血親,他們為何薄情至此?”
譚齊悶頭道:“五爺不會在意這些。”
宋長晏,一個受重傷都不忘撩妹的男人。
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下章更新前,本章留評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