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熹微時分,清晨的霧氣籠罩着如墜繁華迷夢的京都。

路邊小攤販支棱起招牌,推着小車賣湯餅、索餅、馄饨等早食,過往務工的人都會買上熱氣騰騰的熱食。

祁丹椹吃了碗加辣的湯餅就往大理寺行去。

雖說大理寺府衙有自己的小廚房,專為官吏提供飯食,但他更喜歡街上這些地道的風味。

到了大理寺,宣瑛早就到了。

他穿着件玄色束腰窄袖便裝,玉帶将腰身細細一握,勾勒出完美腰身與便服下緊致精致的線條。

只見他左手搭弓,右手拿箭,利箭尾羽在他修長白皙指尖翻飛。

動作幹淨利索,肩頸筆直有力,射箭姿勢标準得可以拿把尺子衡量。

咻——

白羽箭飛出,射中了綁在院前那顆百年早梅樹上的香囊。

祁丹椹這才看清,那是昨夜他給他的香囊。

此刻香囊插着數枚白羽箭,迎風飄蕩,空氣中氤氲着花香,君子蘭早就被利箭穿心而過,插|得面目全非。

咻——

第二枚羽箭射出,又再一次射中了香囊。

咻咻咻——

第三、第四、第五枚同時射出。

毫無意外三箭齊中。

不一會兒,小小的一枚香囊被插|成刺猬,在風中搖搖欲墜。

香囊裏的幹花香料在碎裂的縫隙裏,慢慢遺漏,飄落到地上。

祁丹椹定定看着那枚香囊。

心道,宣瑛定然惡心至極,不然也不會大早上的跟個小小的香囊怄氣。

如果早知道這樣做就能膈應到宣瑛,他早該在宣瑛處處為難他時,惡心死他。

宣瑛繼續搭弓射箭,餘光瞥見站在石子路上的祁丹椹眸子看向香囊,一副神思不屬魂游天外之狀。

祁丹椹在傷心?

也是,任誰小心翼翼将禮物送出去,卻被主人家糟踐,都會傷心。

這糟踐的不是一枚君子蘭香囊,而是姓祁的一顆真心。

那風中遺漏的不是幹花香料,而是點點血淚!

哎,姓祁的真可憐。

喜歡誰都不應該喜歡他這樣不可被沾染的人。

且不說他對斷袖有生理性的抵觸,單單他是皇子,婚姻大事皆由宗廟做主,宗廟怎麽可能讓皇子斷袖呢?

平時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突然犯傻呢?

若不是色膽太大,那就是情根深種。

宣瑛腦子裏紛亂得很,手裏的準頭卻沒丢。

又一箭射出。

香囊終于到了承受的極限,裂帛聲響起,香囊四分五裂,碎成幾片。

宣瑛這才收手,道:“把那垃圾收拾一下。”

他着重強調垃圾兩字。

他要用實際行動告訴祁丹椹——趁早死心吧,他是他永遠都得不到人。

說完那句話,他看向祁丹椹,祁丹椹已經穿過回廊,往自己的衙署走去。

那背影說不出的寂寥!

宣瑛不由得再一次感慨,魅力太大果然是種煩惱,連昔日宿敵都能降服。

他把弓扔給黃橙子,轉身朝着昭獄的方向行去。

他去了昭獄,處理了一點瑣事,就回了資事堂。

剛走到資事堂門口,他的護衛右夏從大理寺屋檐上掠下來。

他急匆匆道:“殿下,天工門跪了一地的學子,國子監、南山書院的學子均跪在那裏,天工門前跪滿了。他們請求聖上不要寒了鐘臺逆案逝去人的心,停止廢太子移陵之事。”

祁丹椹送案件文書,正好走到資事堂門口,聽到消息,擡眸看了宣瑛一眼。

四目相對,兩人都知道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

國子監幾乎是達官貴胄子弟,南山書院名氣甚大,乃寒門子弟求學之聖地。

這兩大書院代表了天下學子,将來的國之棟梁。

如今還有三個月就到了春闱,不少學子提前入京,京都聚集的學子只多不少。

海蘆是大儒,是天下學子心目中的神,他口吐鮮血、卧病在床,如今這樁事八成被有心之人利用,激怒了天下學子。

若是任由這件事發展下去,聖上為了平民憤,必然停止移陵之事。

宣瑛也沒心思再同祁丹椹計較,轉身朝着大理寺府衙外走去,道:“備馬。”

祁丹椹連忙将文書交給小厮,一同跟了上去。

到天工門外,已經末時三科,早就過了用午膳的時間。

成千上百的學子跪了一地,他們神色肅穆,憤懑難平,聲音因長久嘶喊喑啞,嘴唇蒼白起皮:“求皇上停止移陵事件,讓鐘臺志士以安息。”

皇宮侍衛掰開他們的嘴,讓內侍喂給他們飯食與水,他們要麽吐出來,要麽絕不下咽,仿佛已經做好了活活餓死自己的準備。

這些學子要麽出身貴胄,要麽寒門大家,均身負功名或才名,若真出了事兒,不知道要掀起怎樣的風波。

祁丹椹從懷裏掏出一個牛肉酥餅,慢悠悠的啃着,道:“都是些大家族的學子,他們是家族未來的希望,家族不會讓他們出事。但那些大家族能屹立不倒,絕非心慈手軟優柔寡斷的性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連市井莽夫都知道的道理,他們不會不懂。”

宣瑛不置可否。

這些學子就這樣跪一天,頂多餓暈脫水,正常人都能堅持下來,所以第一天不會有事。

等到第二日,就會有人渾水摸魚,幹脆弄死幾個無關緊要的學子,乘機讓輿論發酵……

到了那時,這些學子就可以回家去了,世家想達到的目的也達到了,所以他們只有半天時間解決這件事。

鼻尖聞到一股香味。

他扭頭看去,見祁丹椹咬着牛肉餅,腮幫子鼓起一動一動的,眼睛炯炯有神盯着那些學子。

本來十分不雅的吃相,因着牛肉餅的香味,看上去竟有幾分可愛。

他有時挺好奇祁丹椹的。

說他出身鄉野,粗鄙不堪,可他在任何大宴上都不曾失過禮節。

甚至一言一行都舉止有度,君子儒雅。

再配上他那十五歲高中的才情,與二十不到就做到朝中四品官員的魄力,竟比那些世家子更具有世家風範。

若說他早就脫離市井風氣、鯉躍龍門,是氣度不凡、學識淵博的探花郎,是精于算計、城府極深的政客,或者是不卑不亢、明察秋毫的青天老爺……

可他從骨子裏透着一股鄉野市井習性,且他并不自卑自己出自鄉野,坦然面對,從容處之。

兩種特質完美在一個人身上融合,矛盾又協調。

祁丹椹見宣瑛一直盯着他,将手裏剩下的一個牛肉餅遞給他:“沒來得及用午膳,路上随便買的。”

宣瑛聞到香味蠢蠢欲動。

但一看到祁丹椹那明亮黝黑的雙眸,滿懷期待的遞給他東西,他立刻露出幾分不屑,道:“本王都到皇宮了,還用得着吃你的餅?”

他吩咐黃橙子道:“讓禦膳房給本王拿點吃的來。”

他勢必要同此人劃清界限,讓他無機可乘。

昨夜送香囊,今日送餅子,那明日送什麽?

如果他接受了,保不齊哪日這人把自己洗幹淨送給他。

他絕不會給此人一毫一厘的希望。

祁丹椹收回餅,心道宣瑛果然厭惡他。

誰叫自己是個斷袖呢?

接了這個餅,他怕是連手都想剁掉吧。

宣瑛見祁丹椹沉默收回,低垂着眉眼,默默吃着餅子。

一看就非常傷心失落。

畢竟被仰慕之人拒絕是難過的事。

他一時不知道是心疼祁丹椹注定得不到他想要的,還是憤怒祁丹椹這不折手段的家夥色膽包天,竟敢肖想他……

黃橙子很快根據宣瑛的口味,搬來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

宣瑛席地而坐用午膳。

他甚至還十分好心、憐憫,招呼祁丹椹小酌了兩杯瓊山釀,清潤酒香彌漫了整個天工門,久久散不去。

用膳時,宣瑛與祁丹椹暗中觀察學子。

不少聞到酒香,紛紛吞咽口水舔幹裂的嘴唇。

因片刻的走神,陡然跪得□□右斜,又像是怕被誰看到,立刻端正了跪姿。

這些人出身貴胄,自幼嬌生慣養,就算有一腔熱血,也不至于為了這熱血去拼命。

他們絕大多數是迫于家族才來這裏。

所以這些人是突破口。

“殿下,下官有個想法。”祁丹椹目光落在那些學子身上。

宣瑛看向祁丹椹,道:“好巧,本王也有個想法。”

祁丹椹回轉眼眸,正好對上宣瑛那雙漂亮的瑞鳳眼。宣瑛的眼眸極其清亮,像是一汪平靜的湖,卻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他知道宣瑛的想法與他一樣。

不知為何,他油然而生慶幸之感。

慶幸他此刻沒有同宣瑛為敵。

否則往後餘生,他該遇到一個多麽可怕且難以應對的對手。

他得廢多少腦子去同一個了解自己的人玩計謀。

宣瑛見到祁丹椹仿佛暗中松了口氣,心中那翻湧澎湃的浪又掀起來。

我只是同他想的一樣而已,他至于這麽松一口氣嗎?

等等,我同他想的一樣,是不是代表着,我同他心有靈犀?

娘的,這姓祁的色魔怎麽老是胡思亂想?

他憤懑道:“本王與你只是英雄所見略同,僅此而已。知道嗎?”

祁丹椹不知宣瑛發什麽神經,大概是他這位昔日宿敵想他所想,讓這位以聰慧無雙著稱的皇子不爽。

所以他非常憤怒。

皇室之人眼界怎麽都這般小。

在宣瑛的注視下,他迫于無奈應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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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大街,行人來來往往,一輛華麗馬車停留在街道巷角。

藍衣雲錦公子拄着手杖,被侍從扶着從馬車上下來。街道邊紮着雙馬尾的小女孩踢着毽子,一腳用力,毽子直愣愣砸在紅梨木的腳蹬上。

宣瑜正要踩上腳蹬的腳收回,肅王府的侍衛立刻戒備,怒目瞪着那踢毽子的女孩。

女孩受到驚吓,立刻躲在紮着雙髻女孩身後,她語帶哭腔道:“阿麗,那是我吵鬧了阿娘幾個月,她才給我買的,如果我弄丢了,阿娘肯定會打我的。”

叫阿麗的女孩也十分害怕惶恐,她安撫性的握住馬尾女孩的手腕道:“那公子一看就是貴人,不會跟我們計較的,我過去幫你撿回來。”

說着,她就松開馬尾女孩,朝着宣瑜走過來。

侍衛橫眉冷對,一握刀柄,阿麗吓得瑟縮一下,立在原地不敢動。

宣瑜下了馬車,擺擺手道:“讓她過來。”

阿麗沒過一會兒就被帶到宣瑜面前,她害怕顫聲道:“貴……貴人,我……我只是想撿個毽子,那是我朋友的……求貴人把毽子還給她……”

侍從從馬車後拿來一把鋪着絨氈的椅子。

宣瑜斜靠着椅子,目光平視小女孩:“你不害怕嗎?”

阿麗點點頭,因害怕眼淚氤滿眼眶,點頭:“我怕。”

宣瑜陰柔的眼尾變得十分溫和,看上去極有親和力:“別怕,告訴哥哥,你這麽怕為什麽要幫她?”

阿麗道:“我家是游商,來這裏被所有人瞧不起,孩子都不同我玩,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願意同我玩的。”

宣瑜不知想到什麽,若有所思道:“是啊,第一個永遠都是這麽珍貴,何況還加上個唯一。可你家是游商,将來你肯定會離開這裏,等你長大了,你就不會記得這個朋友了。”

阿麗聽不懂眼前貴人說得是什麽意思,淚眼汪汪看着他。

宣瑜追問道:“那個時候,你說她該怎麽辦?”

那人目光雖溫和,但充滿了壓迫性,阿麗害怕得不敢回答,卻不敢不回答,她只得喃喃說出心裏話:“我不會忘記我的朋友的。”

宣瑜“噗”一聲笑出來:“誰知道呢?我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一個,也對我做出過承諾。”

阿麗懵懂看着他:“然後呢?”

宣瑜莞爾一笑,将毽子遞給她,道:“然後他失言了,也不認得我了。現在他成了我的敵人,壞了我很多事,如果将來有可能,他興許會殺了我。我在想,該拿他怎麽辦?”

阿麗懵懂清澈眼睛裏滿是不解,好像在想大人的世界為何這般複雜,良久,她在宣瑜目光注視下,顫抖問道:“為什麽要成為敵人,為什麽不繼續做朋友呢?”

宣瑛看了阿麗一眼:“我不知道。”

他突然反應過來,他好像從來不知道祁丹椹想要的是什麽?

若說他想要權,自己給他開的條件更加豐厚,他可以給他太子不能給的權,也能讓幾大世家為他所用。

若說他想扶持明君,在他成為四皇子幕僚時,他也不曾對素有賢名的太子心慈手軟,而且無論是有賢名的太子,還是敦厚溫文的五哥,都應該是比四皇子更好的選擇,而他一開始卻選擇了又蠢又沒腦子的老四……

他究竟想要什麽呢?

似乎沒有他想要的,似乎他什麽都想要。

他就像一灘水霧,看不透,看不穿。

他對阿麗道:“你回去找你的朋友吧。”

阿麗說了聲謝謝,拿着毽子朝着那馬尾女孩跑去。

宣瑜杵着手杖,往琴行走去。

這時,五皇子梁王宣海帶着人匆匆追過來,滿面笑意道:“六弟,好消息,有越來越多的學子去天工門跪着了,整個京華主街都快跪滿了,甚至有往京西大街延伸的趨勢。這人數翻了四五倍,甚至有翻六七倍的趨勢……”

宣瑜蹙着眉:“怎麽回事兒?怎麽突然這麽多人?”

宣海微笑道:“誰知呢?說不定老四也出手了呢?”

宣瑜冷眼看向宣海:“那些寒門子弟早就去跪了,老四再厲害,也不能變出超過四倍的寒門子弟?”

他望向湛藍天空:“宣瑛,祁丹椹,這兩人可真是玩得起……”

宣海察覺到不對勁:“怎麽了?為何這麽說?越來越多的學子跪着不好嗎?人越多,父皇就越不會激起民憤。”

宣瑜冷嘲道:“不激怒民憤是為了維持皇權,一個世家的大儒都能帶動這麽多學子,你讓父皇如何想?”

宣海被宣瑜一點撥,意識到什麽。

宣瑜毫不留情點破道:“他只會想到自己的皇權受到挑戰,他一個皇帝說出的話,還不如世家大儒。人越多,他就會越覺得受到挑戰,過猶不及。五哥,父皇是帝王,是真槍實刀上去的皇帝,不是風花雪月的詩酒聖人……”

說完,他轉身上馬車,鑽進車裏的瞬間,他看向那兩個女孩走過的街角。吩咐侍衛:“把她們都殺了吧,這樣,她就不會忘記她,也不會将來與她為敵,她們就還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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