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仇恨的種子
仇恨的種子
夜裏子時,孟汀如約而至。
但木煙不在樂坊,他只好勉為其難摸進人家閨房裏頭,端着蠟燭環看四周。
她不認他。
他想知道是何緣由。
先從屋子的擺設開始審視,他要趁房間主人回來之前,找到“證據”。
雪姻的屋子,他住過。梁上常常挂着銀鈴,用白紗做擋,分了寝間和茶間。
若是平日裏開着門,風來時,梁上銀鈴會叮當作響,下雨時,屋外房檐四角垂下的引水鈴也會奏響樂章。
可眼前這間屋子,并無半點從前的痕跡。
良久,孟汀坐下來,心裏着實煩悶。
他昨日熬夜,今日又熬,一坐下困意便上頭,不知不覺倒下,半夢半醒間,他聽見雪姻在說話。
她說:“噓,裏面有人。”
他在黑暗裏勾起唇角,五年不見,雪姻變警惕了。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那個人指的是他。
門開一瞬,人影翻出窗戶,木煙腳步一頓,須臾落下。
男人站在門邊,眼睛卻看着窗外:“有事叫我。”
Advertisement
“好。”
木煙坐到床邊,等到外面腳步聲遠了才開口:“将軍,下回要走,記得把燭臺放回去。”
窗邊傳來咚的一聲,不知是什麽撞到了牆上,她起身走到窗邊,低頭一看,正是孟汀捂着腦袋,身子一僵。
顯然剛才那聲,是頭撞了窗戶。
他垂手,仰頭與她四目相對:“雪姻,許久未見。”
木煙半身倚在窗邊:“将軍你又忘了,我叫木煙。”
她分明知道他的名字,卻一口一個将軍,像是提醒,又像是故意疏遠。
孟汀緩緩起身:“不,你是雪姻。”
木煙笑了。
他比她高許多,何況她此時是半倚在窗邊,只得微微仰視。無妨,她仰視慣了。
清冷月光盡數灑進她眸中,依舊深不見底。
孟汀突然傾身撐在窗臺上,木煙沒退,他也沒再往前,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
他偏頭擡手,吹亮了火折子,火光從木煙眼前晃過,停在了右眼前面。
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
幽深琥珀一般,與常人無異,如果是雪姻,那裏應該是清澈泛藍光的寶石。
真的是他認錯人了嗎?
“炙烤傷眼,将軍,是要木煙變瞎嗎?”
孟汀慌張蓋上火折子,往後退開:“失禮,看來确實是我認錯人了。木姑娘,告辭。”
木煙微微颔首,靜靜與他對視,即便那只眼睛與雪姻不同,但那張臉卻極為相像,孟汀不敢再看,轉身蹬牆上樹,轉眼間消失夜裏。
良久,木煙輕輕嘆氣,起身走到床邊,點燃了桌上的還未燃盡的燭臺。
火光亮起,那是他方才見過的亮光。
“花寒,進來。”
進來的是那個滿臉疤痕的男人。
“阿姻。”
“我說過,別這麽叫我。”
——
四年前,京城。
雪姻整整昏睡了一年,醒來後,從花寒口中得知了那晚發生的一切。
“無名山塌,無殇河毀,聖地不複存在,蓮族上下無一幸免。”
唯一活下來的,只剩他們。
這一年,花寒專門請人貼身照顧她,吃穿用度都是上品,花家餘下的錢財已是揮霍一空。為了方便照顧,他在京中開了家小醫館,每日除了看診賺錢,便是在她房中守着。
雪姻聽完,沉默許久。
她從床上下來,因太久沒活動,雙腿萎縮得厲害,一時站不穩重重摔倒。
花寒伸手欲扶,卻見她擡手示意他退開,僅僅只是從地上起來,她就折騰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
之後幾日,她拄着拐杖能勉強走幾步,為了盡快恢複,每日都在院子裏來回走個不停。
丫頭吳霜被她趕出來,每日只得遠遠看着,只有雪姻摔到地上時,她才敢湊過去。
然而被雪姻攆了好幾次之後,吳霜賭氣似的不去扶了,常常跑到花寒面前,問:“她真是你妹妹麽?怎麽跟你一點兒也不像?”
在她眼裏,醫師可就溫柔多了,還時常誇她做事利索呢。
花寒總是笑着,請她多多擔待。
這天雪姻洗浴後發現自己心口處多了一塊奇怪印記,她這才發覺,到處都沒看到鏡子。
問吳霜,她說:“你可以到我屋裏照啊。”
關上門,雪姻褪下衣物,看着鏡中的自己。
她的右眼變深了,不再是藍色;心口處的印記像是陳舊的傷疤,類似蝴蝶翅膀,卻只有半邊;她的風搖不在手上,而她之前從未察覺。
雪姻慌張跑到前院問花寒:“我怎麽了?我這是怎麽了?”
花寒沉默以對。
“我到底怎麽了!”
花寒知道她遲早會發現,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他把雪姻拉到後院,同她解釋:“無名山都倒了,蓮族聖女自然也不存在了,至于風搖……也許是我救你時掉在了何處。”
他說的太過輕描淡寫,以至于雪姻一時間難以接受。
她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生活在那片山頭,雖然頂着聖女的名頭,卻從未替族人們做過什麽,如今一夜滅族,這一切,全都因她而起。
這次,雪姻同樣沉默很久,連着過了好幾日,忽然對吳霜說想吃冰糖葫蘆。
花寒以為她振作起來了,特地關了鋪子去買。可回來時,房門打開,滿地鮮血,雪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腹中一把匕首徒餘刀柄。
吳霜吓壞了,冰糖葫蘆掉了一地,一顆顆被糖包裹的山楂,跟血一樣紅。
花寒沖上前去抱起血泊中的人,抓着她的手,用臉去感受最後一點溫暖,在吳霜的驚叫聲中,凡是沾血之處,全都化作腐敗枯無,缭繞白煙。
雪姻醒來時,已是第二日傍晚。
床邊坐着哭紅了眼的吳霜,雪姻似乎有些失望,只是睜着眼躺在那,幹澀沙啞地開口:“你哭什麽?”
吳霜突然怒視着她,暗自磨了磨牙,卻只是重重嘆氣:“不疼嗎?”
雪姻:“不疼。”
她在床上躺了太久,昏睡一年,醒來後花了半年恢複萎縮的雙腿,再過幾月這一年也就過去了。
真快。
快到她閉了眼就不願意再睜開。
“不疼才怪!”吳霜又嘆了口氣,“你是不疼,醫師可就慘了,哎……他不讓我說來着。”
說到後面幾乎聽不見。
對外,花寒隐姓埋名,蓮族聖物丢了,無名山毀,唯有聖女知曉聖物如何開啓,他是擔心偷走聖物的人有所圖,暗中對他們不利,所以連吳霜也沒告訴。
每每吳霜問起他們的姓名,只說是随便叫即可,叫什麽都行。
于是醫師和姑娘就是兩人這一年多以來,最常聽見的名字。
雪姻閉了眼沒多久就陷入了昏睡,全然沒聽見吳霜方才說了什麽,眼睛一睜一閉,已是第二日天明。
她這才察覺到異常。
換了以往,整夜守在她身邊的應是花寒才對。
任她找遍了整間醫館都沒找到人,醫館歇業了十多日,這期間只有吳霜忙進忙出,一問三不知。
這日晚飯時,吳霜剛布好菜,準備坐下一起吃,雪姻便掀了桌子,吓得她不知所措地跳到一邊,随即就見雪姻撿起地上碎瓷片,微微偏頭,最尖銳的那一端頂在頸間。
“叫他來見我,否則……”
“哎哎哎!別呀!”吳霜伸出手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她看見那白淨的脖子已經見了紅,正順流直下,染紅了衣襟。
門外進來一道熟悉的身影,臉上纏滿了紗布,一進門,吳霜便叫了聲醫師,花寒扭頭看着她:“你先出去。”
吳霜想起那些灼燒皮肉的血,連連點頭,立刻退了出去。
雪姻保持着動作,問他:“你的臉怎麽了?”
問這話時,其實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花寒連日不敢見她,這傷……多半是因為她。
花寒卻說:“染上了疫病,需要隔離些日子。”
雪姻手裏的瓷片往下壓了一點,鮮豔的血珠滲落,花寒着急上前一步:“阿姻……”
雪姻往後退開,厲聲道:“別這麽叫我!”
她聲音帶着哽咽:“我不是阿姻。”
她害了那麽多無辜的族人,她不配做蓮族聖女,更配不上這個名字。
這名字,是花婆婆取的。
她于大雪天出生,是花婆婆陪伴的第二位蓮族聖女。
雪中姻緣,冥冥中,關于她們起始的緣分是在大雪綿延那天。
花婆婆同樣因她送命,所以她不配,無論是名字,還是蓮族聖女的身份。
她因為體內毒血的緣故,身體越發虛弱,花寒找來古琴續命法,但雪姻不願學,不想活。
花寒氣極,将琴譜扔在地上:“你到底做錯什麽了?誰都可以尋死,你不能!一日是聖女,便要一日擔起聖女的責任,滅族又如何?他孟汀寧死都要報仇,可你呢!”
那日之後,雪姻越發沉默,她給自己取了名字,叫木煙。
所到之處,木皆生煙。
她開始閉關修琴技,琴弦如同風搖一般,她學得很快,一本接着一本,身體也慢慢好轉。
半年後,名動京城,入鳴金樂坊,成為琴師。
她下定決心要複仇,花寒說親眼看見孟汀的屍體,他的仇便只有來世再讨。這一世,她要讓關家父債子償,要找到聖物,歸還給蓮族死去的所有冤魂。
殊不知此時,遠在京城之外,邊塞荒地,孟汀骁勇善戰,屢立戰功,很快便晉升為營中副将。
——
花寒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良久,才答一聲:“好。”
木煙目光流轉,始終看着燭光,淡淡道:“你不是說,他早就死了嗎?”
那晚在皇宮,夜色太深,她沒看清,即便看清了也不敢信。
一個死去五年的人,怎會突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當年山中震蕩,花寒奔于逃命,帶着因沖破結界導致內傷昏迷的雪姻下山,說白了就是匆匆一眼,其實也并未真的去驗證人是否還活着。
他一個人要跟那麽多人打,任誰看來,都會以為他活不成了。
近幾年他确實聽過邊塞孟将軍的傳聞,卻從未與當年那個毛頭小子聯想到一起。
“對不起,我真的以為他已經……”
木煙笑道:“你緊張什麽?他沒死是好事,老天有眼,讓他注定要死在我手裏。”
她會用他的血,祭奠所有死去的族人。
讓一切都回歸原點,因為他的命,本就是她給的。
再拿回去,也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