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十三

“段太醫成親了嗎?”

這話她問過,可她大概忘了。

但段惟清倒是記得:“貴人忘了?您從前問過的。”

話落,就聽婉然問:“原是我忘了。唐勉視你如親子,怎麽反倒這終生大事上,不緊着你?”

“微臣只這世間一尋常人爾,不知所謂三妻四妾,延續香火,只知若要娶,便要娶一心愛之人,一生一世一雙人,捧于心尖上,奈何并未遇見,故而至今未娶,師父與師母也是擔心,但都尊重微臣所想。”段惟清似乎生怕婉然要說些什麽別的,例如把自己心腹宮女指給自己,話落,便忙躬身告退,“微臣已經耽誤了些許時間,為貴人清譽,不宜久留,先行告退。”

話落,便沒了人影,婉然不禁啞然失笑。

她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只是自己看着那棋局,頗為無奈地收了起來,放進了身後的博古架上。

看着羅漢床邊的圓凳,她回想起方才段惟清坐在這裏與她對弈的樣子,這樣的情形,若是放在彼此初見的時候,也許兩人想都不敢想。

她承認,初來乍到的那會兒,她有些以貌取人,更重視一個人的面相,段惟清長得俊朗,個兒又高,年輕有為的,說話舉止溫潤如玉,心中的那只小鹿很難冷靜從容。

那時候,她好奇這兒的一切,好奇紫禁城內外的一切,而段惟清能給他很好地解答。

可久而久之,這一兩個月,他是自己見過的唯一的男子,彼此相處漸多,有那麽一縷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暗暗發芽生長。

她抽出腰間的帕子,胡亂地攪着,卻也攪不明白自己要如何處理和段惟清之間的事情,她想借段惟清離開紫禁城,重獲自由,可又不只是利用他。

迄今為止的七分利用三分歡喜裏,那三分歡喜,竟讓她有些想見他,想去籌謀着如何去見他,她已不能單純地滿足于所謂的定期請脈。

她輕呼了口氣,晃了晃頭,發間的流蘇輕搖,碰撞出聲,讓她下意識地頓住了,她回過身,不再去想段惟清,反倒在博古架裏張望着,拿了一本宋詞出來打發時間。

既然段惟清覺得自己愛讀書,那就姑且營造一下這樣的人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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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宋詞,她看了數日,才忽然看出了些名堂來。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1)

她低吟出聲,突然明白了淩波名字的來源。

名字只是單純的在這句詩裏随意去了兩個字,就像寶玉給丫鬟取名,只因那丫頭姓花,又有“花氣襲人知晝暖”(2)之詞,就給人取名襲人。

兩者乍一看,似乎都了無深意。

可,賀鑄的這首詞,上片盡寫女子情深不斷,相思難寄。又有一句“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3)

如此看來,只怕原主,也是在借這首詞,來感慨自己悲慘孤寂的餘生吧。

宮外的那些人,誰會在乎她的餘生是在富麗堂皇的奢靡裏度過,還是在平淡無味的壽康宮裏度過呢?他們所知道的,不過是自家出了娘娘,日後的生活也可輝煌燦爛了。

少女的相思,大概也不為男女之情,只為那早逝的生母,那大概是原主心裏,唯一真心待她,且記挂她的人了。

那相思,大概,也為數年不曾擁有的自由。

婉然記得在自己初來時那些具有暗示性的夢境裏,淩波本是花房宮女,她的名字還是到她身邊伺候以後原主賜的,至于元夕,她的名字卻是初到富察家時,生母珍珠所賜。

她想起來辛棄疾有一首詞就叫《青玉案元夕》,她前兩日剛讀,那會兒只覺得巧合,并未深想,可如今看了淩波一名背後的意思,只怕這元夕二字背後,也有着別樣的期許。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4)婉然輕撫過泛黃的紙張,紫禁城瓊臺玉閣、富察家世代簪纓,又何嘗不與詞人筆下熱鬧非凡的元宵節有着異曲同工之處呢?

主人公在那樣的盛景裏尋找着超凡脫俗的孤高女子,珍珠又何嘗不是借給侍女取名之舉,來寄托自己對女兒的深切厚望呢。

她希望婉然也是如此女子。

只是,在這壽康宮裏,她注定泯然衆生。

所以,她要出去。

在宮外,她注定自由,她不必再被人逼迫着練畫,她可以像生母那樣,在春日紛飛的花海裏,在夏日不絕的蟬鳴裏,在秋日飒飒的秋風裏,在冬日皚皚的白雪裏,肆意飛舞。

婉然合了書卷,長舒一口氣,有一種頓悟的感覺,從一片混沌中,豁然開朗。

窗外天色漸暗,她才發覺,已是日落時分,她喚了外頭的元夕進殿,問道:“今兒禦膳房送了什麽晚膳來?”

“魚羊一鍋鮮、雞汁紙片筍、鹵水豆腐,這幾道都是禦膳房送來的,奴婢和淩波看着有些太清淡了,便做主在小廚房給主兒做了一道尖椒雞。”

婉然點頭低笑,禦膳房總把她和那些年紀大的太妃們相提并論,送來的膳食都清淡得恨不得一點油滴子都見不着,若非淩波廚藝好,時常能在後頭耳房裏給她開個小竈,只怕自己每天吃的都是些清湯寡水。

也許是下午在書裏頭參透了,她這會兒也是胃口大開,張羅着元夕把晚膳端進來,先吃了起來。

尖椒雞重口下飯,雞肉嫩滑,魚羊一鍋鮮裏魚肉鮮嫩,羊肉軟爛而無膻味,兩者混雜,湯底更是味美。筍和豆腐都是清淡卻鮮美,又能體現原汁原味的。

她吃得比平時多了不少,直拉着兩個侍女去慈寧花園裏溜達了幾圈才又回了寝殿。

入夜,婉然躺在床榻上久久不曾安眠,只覺得今兒有些腹痛,想了想只以為是今日吃得有些多了,慈寧花園回來又因為有些熱,一時貪嘴,吃了一碗冰酥酪。

她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直到忽得身下一股熱流湧起,她算了算日子,才忽然頓悟,自己今兒這些不适都源于什麽,她忙坐起身,朗聲喚了就在寝殿外守夜的元夕。

元夕早已入睡,自家主子從前極少在夜裏喊自己,如今忽然被喊醒,更是暗道不好。

“月信提前了,叫人把床上的被褥換了,去後頭淨室備水。”婉然端坐在床沿,頗為不自在地說道。

元夕聽完,松了口氣,先去後頭給婉然放了熱水,才趁着她沐浴的功夫,叫了侍女進來換了床褥。

再回到寝殿的時候,床上多了個湯婆子,拔步床邊上的圓幾上,還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姜茶,姜味刺鼻,婉然下意識地掩了鼻,直到躺了下來,才可憐巴巴地看着元夕,滿臉地不情願。

元夕嘿嘿一笑,說道:“主兒可別這麽看着我,現下不喝,回頭可有的難受。主兒月事向來不穩,奴婢有罪,今兒還和淩波慣着你又是辣的又是冰的,只怕這一次要難受些。”

說到後頭,倒多了一份委屈,婉然最看不得這些,忙擺了擺手,端了杯盞一飲而盡,方朝元夕說道:“可滿意了?”

元夕笑嘻嘻地收了碗,合了帳子,叮囑了一句:“主子安心睡,千萬記得湯婆子捂着肚子。奴婢就在外頭,有事喊一聲就行。”

睡了一兩個時辰,卻始終算不得多好眠,縱有湯婆子在懷,小腹還是隐隐作痛,從前總要到月信第三日左右才發作的偏頭痛如今第一日就造訪了。

上上下下地折磨着,讓她難以入睡,不免多翻了幾個身。

元夕大概沒怎麽睡,這會兒機敏得很,聽見她幾次翻身,忙輕聲問道:“主兒是不是不舒服?”

婉然“唔”了一聲,微蜷了腿,似乎這樣,更舒服些。

“奴婢去請段太醫來看看吧。”元夕年紀小,這會兒也害怕主子因着今日飲食雜了些而出問題。

婉然這會兒根本無暇顧及什麽太醫不太醫的,她連說話都覺得費勁,只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直到元夕退了下去,她才想起來,今日太醫院值夜的也不一定是段惟清。

可事情就是這般湊巧,今日值夜的正是段惟清。

段惟清見到元夕也是驚訝,太醫院雖說日日夜夜都有人不間斷地輪值,只為了宮裏的各位主子有不時之需,可往常天黑了其實基本上不常有人過來。

更何況是這位頗為年輕,脈象素來平穩無礙的晉太貴人。

他一路跟着元夕走在空無一人又寂靜無聲的宮道上,聽着元夕把婉然今日晚膳過後的飲食都複述了一遍,也大抵知道了是什麽病症,低聲說道:“姑娘不必擔心,微臣一會兒給貴人診過脈,開個安神藥給貴人服下,再給貴人艾灸調理一下,便可緩解。”

看着近在眼前的壽康宮,段惟清帶着笑意說道:“貴人寬厚示下,怎麽會怪罪姑娘縱容主子貪吃之過呢?”

——只怕這位主子寧肯自己難受,也要解自己一時嘴饞。

段惟清趕到的時候,婉然已經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本不值夜的淩波也因着事發突然被元夕喊了起來看着她。

淩波低聲喊醒了婉然:“主兒,段太醫來了。”

婉然眯眼看了眼聲音的方向,只見到了淩波,昏黃燭火搖曳,淺綠色的紗帳後,人影綽綽,倒叫她覺得重回了先帝大喪前夜,她暈倒在乾清宮那次。

可又不同,那一次,她不知帳外是誰,也不知他長什麽樣,可這一次,她知道帳外是他,甚至也能依着朦胧人影,描摹出他的姿态來。

她伸出手,腕間的玉镯順勢往手肘的方向滑了過去,掀起半截蠶絲寝衣的衣袖,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小臂,她低聲嗔怪:“怎麽才來?我都要疼死了。”

元夕忙說:“主子說的這是什麽話,快拍拍木頭,說呸呸呸!”

婉然無奈,轉手在床沿上拍了三下,才又放回引枕上。

段惟清看着那如洗淨的藕一般的小臂在自己眼前晃動,肌膚潔白無瑕,光滑細膩,他喉結滾了滾,偏了視線。

許是怕婉然針灸疼,段惟清開始前給婉然備了安神湯,所以等他再一次用熱水洗幹淨了針來到寝殿的時候,她已經酣然睡去。

寝殿內漫着淡淡的艾草清香,是他剛才去洗針前熏在這兒的。

元夕掀開了紗帳,床榻上,婉然安然入睡,滿臉的恬靜優雅,段惟清驀地一怔,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入睡的樣子,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除了母親以外的女子入睡的樣子。

她均勻地喘息着,一頭烏發散在身側,如瀑布一般,她眉頭微皺,似乎還有些疼痛。

段惟清一時失神,恍然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場,忙斂了神色,取出銀針,輕輕地往夾脊穴的地方刺了進去。

可無人看見的地方,他早已不知滾了幾次喉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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