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三十

公主這一病,除卻東西六宮,旁人知道內情的并不多,這病到底是在臉上,公主明年便要出嫁,自然擔憂些,一直到将近四月才出了門,而婉然也直到四月裏,才見到了段惟清。

“主兒,奴婢聽說,皇上下旨,升了段太醫為太醫院院判。”元夕的消息傳來時,婉然正靠在羅漢床上随手翻着三國演義打發時間,聽見聲音,放下書,擡眼看了過去,似乎是在思考消息的真實性。

元夕不經意地露出那有些欣喜的笑容,說道:“奴婢可沒扯謊,是秦吏目親口告訴奴婢的,說是段太醫已經去給皇上謝恩了,今兒的平安脈估摸着要晚一些了。”

婉然把元夕的神情都看在眼裏,秦維好似對元夕有意,前些日子都是秦維過來,少年男女你來我往,有了情誼,倒也無妨,她又并非要把人看管着,若是元夕有意,那日後她若離宮,她的去處倒也不難辦。

倒是淩波……

一時間想錯了事兒,段惟清升職,以他的醫術是必然,可這個節點升職那必定是和莊敬公主的病有關,他得立了多大的功勞,才能得此嘉獎,一躍成為這太醫院最年輕的院判?

正思索間,門外來報,段惟清至,婉然勾唇喚人入殿,卻見他臉上未有一絲升職的喜悅,那一瞬,連她臉上的笑意,也僵在了那兒。

“你怎麽了?”婉然問道。

意識到自己神色不對,段惟清忙換了一副笑顏,為她診脈。

婉然只作不察,直到診完脈,她才問:“怎麽忽然就升你做院判了?”

“因為微臣治好了公主的病。”他答得言簡意赅,似乎有意隐去自己冒險采藥的事情。

可婉然是誰,察言觀色最是擅長,縱使人在壽三所,消息也一樣靈通:“公主的病是痄腮,宮廷善用良藥外敷,宮外只以土方子外敷即可,無論哪一種,都何至于要皇帝用升職來褒獎你?”

“公主起了風疹,微臣用垂盆草治愈了公主。”段惟清猶豫了一會兒,幹脆坦白,反正他之後要說的事情,都得基于這件事。

婉然不知垂盆草是何物,又複問他,卻聽他娓娓地先斬後奏,只覺得拳頭捏得梆硬。

“垂盆草可治痄腮,但需摘取最新鮮的垂盆草,此藥長于數百丈高的山坡陽處。微臣替師父跑了一趟,摘到了新鮮的草,治愈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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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數語,婉然卻被一次次沖擊,幾番聯想,她忽地問道:“是不是那次你帶我去的地方?垂盆草就長在那兒?”

段惟清點了點頭,果然什麽都瞞不過她。

可下一瞬,婉然操起一旁的軟枕就往他身上扔,又怕聲音太大把外頭的人引進來,只能低聲地斥責他:“你瘋了?沒了垂盆草難道就不能治了嗎?那山陡峭難行,你……你去了,若是同你父親那樣,你要我……”

她話還沒說完,段惟清已經剪了那枕頭,輕輕地放回了原處,兩手輕輕握住她的肩,微俯了身,與她對視,柔聲說道:“我心中有分寸。自從跟着師父學醫以後,我便一直琢磨着如何實現父親的遺願,我翻遍了父親生前所有的筆記,也發現了他好幾次登上那座山去摘全京城長勢最好的垂盆草的經驗之談,彙總過後,才敢冒險。也許是父親在冥冥之中保護着我,我這一路,還算順利。”

他幾句話揭過了那段有些艱難的道路,方才回到一旁站着,說起了升職的事情:“莊敬公主病愈,宮裏頭雖有不少各處上貢的垂盆草,但如當日那樣急用新鮮的垂盆草時卻難得,父親的筆記裏就有一項是如何移栽垂盆草,我已經聯合師父研究了大半,算小有成就,皇上得知這件事,才提起要扶我為院判。”

婉然松了口氣,擡頭看他時,聽見他笑吟吟地說道:“你放心,我那日去摘了很多垂盆草,以後……大約也不會再去了。”

“只是我還有一事要同你說。”段惟清斂去笑意,忽然又正經起來。

婉然看了他一眼,不知她要說什麽,見他一直站在那兒,有些無奈地朝一旁空着的軟榻努了努嘴,說道:“坐吧,這裏沒人會進來的。”

段惟清猶豫了一會兒坐下,緩緩地說起了在皇帝面前的那些事:“今日師父向皇上自請返鄉養老。”

她倏然回頭,滿眼錯愕,卻在他肯定的眼神裏又放松了下來,問道:“為什麽?唐太醫不過剛剛五十,素日身體康健,何至于要辭去院使之位?”

“晉太貴人的事,我知道你主意已定,自然勸不了你,若是又要師父幫忙的地方,你大可開口說。我今日同皇上說起辭去院使之位,是我這幾日考量過後的想法,盡管師父不希望,但若真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師父在功成名就之時退下,日後方能有一張老臉能救你們一命。”那是從皇帝那兒出來後,師父給自己的解釋,向自己解釋為什麽要辭官。

段惟清把唐勉的話盡數告訴了婉然,又說起皇帝其實并未同意唐勉的辭官。

皇帝說,院使之位還沒有人選,垂盆草如何種植業尚未有定論,自然也不能放了唐勉輕易就走了。

只是不論如何,唐勉到底,有了這樣的想法,日後再提,也不會太過倉促,

“你說這麽多,是不是想說,該把假死藥提上日程了?”婉然的手已經從自己的脖子上拿出了那枚被她挂着的假死藥。

段惟清擡眼看過去,有些驚訝,她把小小的假死藥尋了一個更小巧精致的指甲蓋大些的琺琅錦盒裝起來,又做成鏈子貼身挂着,旁人再難察覺,他點了點頭,算是對她所言的肯定。

婉然把鏈子挂回去,琺琅的錦盒驟然再次貼膚,那股子涼意激得她一顫,她看向段惟清,說道:“假死藥是有了,可假死不是一件能瞞天過海的事情,每一步都要步步為營,一步錯那便滿盤皆輸,這件事,還等從長計議,還有我身邊的那些人……都得安排好。”

“我知道,我只是來同你說一聲,所有的一切,都等時機成熟再說。”段惟清看了一眼時辰,今日已經在這裏耽擱太久,他得先走了。

婉然不曾留他,只是臨走時,兩人彼此相望一眼,對視一笑,一洗過往雲煙,那視線幾乎都要粘在了彼此的身上。

這一日,她幾乎都坐在壽三所的榻上思考着假死出宮的事,她想起來那一日兩人争吵,她說她有的是辦法出宮。

可實際上,她沒有,她只有一個法子。

一個,她如今都不敢為外人道的法子──

那是先帝駕崩前的冬天,他身子骨已經很差了,時常忘記自己方才說了什麽,也已經很少再下床走動了,每日走得最多的路,便是床榻到床邊的軟榻上,又或者,坐在梅塢賞雪。

那一夜,她最後一次見到先帝,也是先帝第十次傳召她至養心殿伴駕。

她有一種看自己垂暮之年的祖父的感覺,她知道先帝離龍馭賓天不遠了,所以踏進養心殿的那一刻,也有一絲的緊張害怕。

旁人在這個年歲,眼睛不好使了,耳朵也已經聽不大真切,可他卻依舊耳聰目明,她不過剛剛進殿,他就已經開口:”你來了。”

婉然蹲身行禮,不敢在他面前錯了一處,他如今性子暴戾,她不敢犯錯。

他讓她起來,又朝一旁擺手,她才像往日一樣,在他一旁的軟榻上坐下,舉止端莊,雙手合于腰間,身子緊緊地繃着,連呼吸都放輕了一些。

“你今年十六了?”他忽然啊開口問道。

兩人之間,從來都是他問她答,幾乎不曾多說一個字,婉然不知他為何如此問,但還是老實說道:“還沒到。”

他難得地笑了一聲,可那笑聲裏,分明有一絲凄苦:“朕只怕是生都生不出你這個年歲的女兒了。”

可這個年歲的人,成了他的妾室。

這個笑話不好笑,婉然沒有作答,只是略垂了眸,交疊在一起的手緊緊地互相捏着指尖。

“你想不想出去?”他沉默了許久,久到婉然以為他快要睡着了的時候,他又問她,還轉了頭,看向了她。

婉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嗎?肯定是想的,可若回去,回哪兒?富察家嗎?自從嫡母前些年好不容易生下阿瑪嫡子後,那裏就不是自己的家了。她的存在,就是留在宮裏,為富察家光宗耀祖,作富察家名垂青史的皇妃。可若不回去,她尚在大好年華,日後幾十年的光陰都要在這裏孤苦無依地度過,太難捱了,她向往自由,向往當年和姨娘一樣在花間樹下自在起舞的灑脫惬意。

思考良久,她給了一個漂亮的答複:“臣妾是太上皇的嫔妃,是紫禁城的人,不敢出去。”

“從前聖祖皇帝和皇阿瑪在的時候,沒有侍過寝的嫔妃都不必葬入妃園寝,你也一樣,所以朕想着,到了做一件善事,放你出去,可若你想留在這兒,朕也會讓人将你葬入妃園寝。”他長嘆一聲,複言道,“朕本想給個孩子你養養,可在那些孫子孫女裏看了一圈也沒瞧見個合适的……”

他沒再說下去,如今他精力有限,說這麽多話已屬勉強,婉然并不忍心,遞了一盞參湯過去,才說道:“臣妾既入了宮,那便是太上皇的嫔妃。”

回富察家自然也是孤苦一生罷了,難道還指望富察家會再給自己說親事不成?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直到時辰差不多了,他才擺手讓她退下,這一次,他沒讓她留在碧紗櫥裏睡,只是說道:“回你的寝殿去睡吧,碧紗櫥最底下的抽屜裏,給你留了東西,若有一日你後悔了,就帶着它去見永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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