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第42章 42

晚上, 等到楊雯走後,臨夏并沒有像醫生建議的住院觀察一晚。

她覺得自己沒什麽事,就不想花那一百來塊錢的床位費。

臨夏犯起軸來犟得很, 臨春壓根攔不住, 只好重新收拾東西回去。

好在帶過來的東西也不是很多, 一塑料袋能拎回去,全是些牙刷毛巾之類的日用品。

等到一切收拾妥當,臨冬還在堅持:“大姐,醫生說你要住院觀察。”

臨夏順走自己床位下的垃圾, 都沒把她當回事:“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臨冬又道:“那三姐是大人,她也不讓你走。”

“大人個屁,一個個毛都沒長齊呢就大人, ”臨夏伸手去接臨春手裏的塑料袋, “我來拎。”

臨春撤了撤手,沒給她。

住院部的晚上有些冷清, 白熾燈照着地磚,像是凍上一層薄冰。

雙開玻璃門大敞着, 臨春被迎面的夜風吹得一眯眼,她看見樓下正對着的路邊,有一點橘色的火光。

梁峻碾了手上的煙,站起身。

臨夏錯開目光, 側身離開。

臨近午夜, 最後一班公交車卡着時間到站,車上沒人,座位全都空着。

梁峻也跟着她們上來, 掏了半天口袋,沒找着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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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冬小跑過去, 給他刷了卡。

臨夏扭頭看着車窗外,一言不發。

田間的鄉道狹窄颠簸,汽車老舊,發出“嗬啷嗬啷”即将散架的聲響。

梁峻坐在最末,于一片昏暗中盯着那個死不服輸的背影。

說不出的難受。

回到家,臨夏無視身後的男人,直接關上了門。

臨冬還想扒着窗戶往外看,被臨夏推進屋裏,拉上窗簾。

臨春把手上的日用品放去衛生間,點開手機,看到有一條未讀信息。

是李瑤瑤發來的,問她在哪。

都這個點了,能發信息過來應該是知道點什麽。

想想也不奇怪,桐紹就這麽大點地方,徐鳳娟鬧出那麽一出驚天動地的笑話,剛好給每家每戶當睡前故事。

反正這樣也不是一次兩次,她都習慣了。

臨春給李瑤瑤報了平安,一擡頭就被臨夏用熱毛巾捂住了左臉。

“別人打你還給她臉打?我這麽大人需要你擋前面?”

話說的一點不客氣,但動作很輕,熱氣撲了臨春一臉。

她擡手按住毛巾,臨夏轉身又去收拾床鋪。

一邊的臨冬推推她的手臂:{有人敲門。}

但臨夏不為所動。

臨春給臨冬擦了擦臉,順手再把毛巾給她。

大姐躬身按着床邊,半天直不起腰。

{我帶小冬睡覺。}臨春對她比劃道。

臨夏按了按眼睛,就當沒看見這句話。

夜很深了,臨冬趴在窗邊掀窗簾,看梁峻還在門口。

臨春把她的腦袋按進被窩,沒一會兒臨夏從床上坐起來,披了件外套出了門。

臨冬把手伸出被子:{他們會和好嗎?}

臨春搖搖頭:{不知道。}

其實對于梁峻,兩人都是喜歡的。

臨春有時候會思考自己這種想法是因為梁峻真的好,還是受到周圍人的影響,覺得女人總要有個家。

屋外争吵越發激烈,臨冬撐着身子起來:{他們在吵架。}

臨春摸摸她的腦袋:{你先睡。}

臨冬不放心地看看門外,還是聽話的睡覺去了。

只是睡也睡不着,她掖着被子,大概是聽到了些什麽,在枕頭下面摸到手機,打字道:【為什麽大姐不和姐夫去市裏?】

臨春動了動唇,不知道怎麽說。

為什麽不去。

因為有她們兩個拖累。

徐鳳娟這樣的人無藥可救,不能溝通只能遠離。

梁峻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結婚後就計劃着在市裏買房,商量着讓臨夏跟他一起搬過去。

臨夏吃得了苦,人又能幹,不管在哪都能養活自己。

可她養活不了臨春和臨冬。

不說臨冬的醫藥費和其他,單論臨春,市裏的入學資格就難以獲得。

梁峻已經幫了她很多,她不可能一味地索取。

徐鳳娟早就對她不滿,這說到底是娘家的事情。

這些事臨冬可能不懂,但臨春明白。

臨春把被子蒙過頭頂,臨東推她,她也不吭聲。

如果自己大個兩歲,去上了大學,臨夏或許也會帶着臨冬去市裏闖闖。

如果二姐還在,現在應該也能分擔一些壓力。

如果父母還在,大姐身後有人撐腰,也不至于什麽事都忍氣吞聲,小心翼翼。

如果自己凍死在那個冬天,如果家裏只有大姐二姐。

或許這就是一個幸福的四口之家,父母也到了享福的年紀。

為什麽好人總是受苦,壞人毫無負擔。

為什麽有人生而不養,十幾年來逍遙法外。

就因為她是女孩,身體有缺陷。

那為什麽非要生下來。

臨春銀牙咬碎,眼淚浸在枕頭裏。

她想起二姐在世時,村裏有一老漢說女孩兒不如男孩讨喜,除了讨點禮錢沒有用處。

臨秋不如臨夏潑辣,但也有一身傲骨。

起初她還跟那些人吵一吵,後來就不再搭理了。

“一定要走出去。”

這是臨秋對臨春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這是個吃人的地方,一定一定要走出去。”

臨夏和梁峻沒談攏,回家時手腳冷得像冰。

屋裏還亮着夜燈,她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坐下。

臨春拄着手肘起身,用另一只手給熟睡的臨冬蓋好被子。

臨夏脫了外套:{快點睡覺。}

臨春幹脆坐了起來:{姐,我們談談。}

臨夏擰着眉頭,把她的手指拍開:{睡覺。}

臨春直接比劃道:{你和姐夫去市裏吧。}

臨夏站在床邊,偏了偏眼。

臨春拿出手機,打了字遞過去:【我會在這邊照顧妹妹,你每個月給我們一點生活費就行。】

臨夏把手機拿過來關掉,随便扔在床頭,自己掀被子睡覺去了。

她面朝着牆,給臨春一道沉默的背影。

雖然不怎麽高大,但永遠在那。

臨春一晚幾乎沒睡,隔天又起了個大早。

臨冬還沒醒,臨夏已經去店裏忙活。

桌上給她們留了稀飯和鹹菜,還熱着。

臨春突然意識到,她今天早上還有比賽項目。

緊趕慢趕來到學校,腦子昏昏沉沉的,人還沒有清醒。

他們班的休息區圍着坐了幾個男生,腦袋湊一起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體委拿着時間表過來,讓臨春趕緊去找裁判預先報道。

她把揣在兜裏的號碼牌拿出來,托同班的女生幫她別上。

女生看到她的側臉,詫異道:“你的臉…”

臨春皮膚本來就白,那幾根手指印在她臉上尤其明顯。

昨晚那一巴掌餘力尤在,雖然不像最初那樣紅刺疼發腫,但湊近仍然能看到有輕微指痕。

臨春擡手理了下鬓邊的碎發,尴尬地搖搖頭。

比賽前十幾分鐘,臨春報道完畢,在跑道邊做拉伸準備工作。

轉身擺手間視線亂飛,意外瞥見段幸和蔣以聲隔着一米遠的距離,正在操場邊聊天。

臨春連忙收回目光。

轉了個身,彎腰摸自己鞋尖。

說實話,她狀态不太行。

昨天折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起來臨冬都腫着個眼泡。

李瑤瑤早就看她臉色不好,特地從教室拿來一小袋面包。

臨春也的确是餓了,坐在草坪邊上就着礦泉水小口小口地吃。

“不能跑就別跑了吧。”李瑤瑤有些擔心。

臨春搖搖頭:{沒關系。}

操場人來人往,偶爾有人看向臨春。

李瑤瑤偏頭,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動了動唇,好幾次欲言又止。

【姐夫昨天回來了,應該沒事。】

臨春在手機上打字,指尖停了停,又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稱呼梁峻。

只是已經喊習慣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什麽詞來代替。

她把手機給李瑤瑤看後又重新拿了回來。李瑤瑤還以為她還要繼續打字,于是把腦袋跟過去看。

臨春删掉那條信息,也一并删掉了李瑤瑤的聯系方式。

“删我幹嘛?”李瑤瑤伸手阻攔。

臨春把她的手推開一點:【我準備把手機還給蔣以聲。】

既然已經下了決心,那不管是穆斂卿還是徐拓,都應該一視同仁。

雖然他們很好很好,但這份好不該屬于自己。

李瑤瑤有些不解,也掏出手機打字回應:【你是不是有點極端啊?就算…就算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做朋友總可以吧?】

做朋友…像梁闕李瑤瑤這樣的朋友嗎?

臨春想到蔣以聲撐着側臉的輕笑,覺得還是不一樣。

“一天天的想這麽多。”李瑤瑤戳着手機,又寫了一大段話。

【是他追你又不是你追他,你要真是長得醜,王凱傑能剛跟你告白?蔣以聲不就有點錢嗎?又能怎麽樣?你家開店的,怕什麽?】

臨春被最後一句話逗笑了。

可笑着笑着,喉間咽不下去的哽咽沖進鼻腔,酸得她視線模糊。

{不是的。}

臨春使勁按按眼睛,再接着比劃道:{王凱傑只是好奇我是個殘疾人。}

一聲哨響,上一輪的比賽成績也統計完畢。

裁判按着號碼牌安排跑道,念到臨春的序號,李瑤瑤舉着手大喊“到了到了”,把她塞進了跑道中間。

操場四百米一圈,一千五跑下來選手得廢了一半。

臨春體能還行,高一也曾被迫參加過這個項目,雖然沒得到什麽名次,但好歹能完完整整的跑完全程。

這次也一樣,她按照自己的節奏,跑完就算勝利。

比賽開始,她稍微落後。

選定一個節奏相同的同學,跟在對方身後保持速度就好。

然而一圈下來,重新路過起跑線,蔣以聲沒再繼續和其他女生說話,反而站在跑道邊,握拳屈肘,往裏收了一下。

是加油的意思。

臨春被灼了視線,忙不疊地收回目光。

腳步跟着呼吸一起亂了幾分,在接下來的半圈裏怎麽調整都沒回來。

也回不來了。

眼看着前面的同學越來越遠,臨春口鼻一起呼吸,冷空氣剌得喉管生疼。

小腹逐漸開始疼痛,每邁出一步,踩在地上的感覺也十分輕浮。

她能感受到自己越來越跑偏的狀态,尖銳的風刃幾乎要捅進她的大腦。

所有人的嘴巴都在動,應該有很大的聲音。

耳邊的寂靜在此時顯得格外怪異,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她的異于常人。

“聾子還能上學啊?”

“你喊她傻子她聽不見。”

“你聽到她說話了嗎?好難聽。”

“她以後會不會像傻子媳婦那樣生六個小啞巴?”

“誰會娶她啊哈哈哈哈哈——”

一聲驚呼後,臨春猛地撲在地上。

李瑤瑤尖叫一聲要往上沖,被旁邊的老師攔了下來。

她的身後還有正在跑步的同學,其他老師第一時間把人扶下跑道。

“還能跑嗎?”老師問臨春。

“我來我來,”李瑤瑤趁着跑道沒人趕緊擠過去,小聲解釋道,“她聽不見。”

臨春被人撈着胳膊攙去凳子上坐下,頭是重的腿是疼的。

心髒嘭嘭直跳,打得她胸口也帶着點難受。

眼前光影亂晃,稍微看看就暈,她隐約知道李瑤瑤就在身邊,手掌下意識就往有人的地方搭。

有人托住了她。

很涼的一雙手,幹燥,像冬天的風。

嘴唇抵住杯沿,微甜的溫水潤濕口舌。

臨春喝下半杯葡萄糖水,視線聚攏,看見蹲在她面前的蔣以聲。

少年發絲烏黑蓬松,搭在額前,襯得眉眼精致。

淡色的唇瓣張合,說了句話,她也沒看懂。

随着緩慢的清醒,雙膝鈍痛傳進大腦,連筋帶骨般挫她腦子。

臨春慢半拍地把手收回來,指尖灰撲撲的,帶着點血跡。

“會有點疼,”蔣以聲用棉簽蘸了些碘伏,擡頭對李瑤瑤說,“你扶着她。”

可下一秒,他的手被臨春推開。

臨春挨着李瑤瑤站起來,不由分說就要走。

李瑤瑤也有點懵,但很快反應過來,撥開人群喊道:“讓讓讓讓。”

膝蓋很疼,走一步都疼得牙齒打顫。

李瑤瑤雙臂一起,吃力地架着她往前走,幾步之後覺得還是背着臨春比較好。

正想着怎麽調整姿勢,突然有一只手臂拉住臨春,彎腰抄起膝窩,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四周圍觀群衆齊齊發出一道驚呼,李瑤瑤也吓了一跳,對方竟然是梁闕。

“你…”她下意識回頭去看蔣以聲,“他…”

梁闕一聲不吭,抱着臨春往校外走去。

“我去…”李瑤瑤連忙跟上去,“梁闕你出息了還?!”

“別說了。”梁闕打斷她的話。

李瑤瑤本想再吐槽兩句,卻在下一秒噤了聲。

聾子聽不見自己的哭聲,只能壓抑着抽泣,把呼嘯着的情緒轉化為急促呼吸。

臨春緊緊攥着梁闕心口的衣料,滿臉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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