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以彼之道

第19章 以彼之道

中秋乃阖家團圓之節,都城今夜并無宵禁之說,連城門都撐到亥時方關。

天色微微擦黑,七輛沒有徽記的馬車從城南悠悠而出。前面三輛看起來寬大精細些,後面四輛車轍印痕極深,想必行李極重。

行至城外三裏,第二輛車的簾子忽然掀起一角,露出個四五歲男童的小臉。旁邊的護衛急忙上前,厲聲斥責一句,重重将竹簾子放下。

不一會兒,悠揚的笛聲從馬車內傳出。凄婉哀傷,似訴離愁。

偏偏天邊一輪圓月,仿似譏諷一般,襯得離別的笛聲更加凄怆。

*

穆雲珠不錯眼地遙遙望着那行人走遠。旁邊的翎羽有些擔憂,“郡主,我們回去吧?”

“翎羽,你可看清了,領頭的那護衛……”

翎羽低聲,“看清了,确是二公子身邊的非墨。”

穆雲珠輕聲自嘲,“我非要來親眼瞧一瞧,是不是很傻?明明沈瑞已經查得清清楚楚……”

沈稚急忙搖頭,“不傻不傻,人命關天,是該謹慎些。”

沈瑞有點發懵,“什麽人命關……”被沈稚捏了一下小臂,“哎呦。”

沈稚聲音清甜,“哥哥說錯了!那厮怎麽配為人?依稚兒看,分明是他狗膽包天,想陷害雲珠姐姐才是真的。哥你也別賣關子啦,趕快讓北海把人帶上來吧。”

穆雲珠被這樣一攪合,心情疏散了許多。“你們兄妹倆打什麽啞謎?何來人命關天?”

便在此時,北海領了個十六七歲、一身素缟的小厮上前。那小厮面色蒼白瘦削,一雙眼睛微微紅着,腳步虛浮踉跄,倒頭便拜,“叩見郡主!小人徐浮,是丞相府獵苑主事徐斌之子。小人以身家性命為擔保,向郡主娘娘揭發丞相次子宇文諾殺人惡行!此人口蜜腹劍,貌若君子,實則是個披着人皮的豺狼牲畜啊!他逼迫家父給猛獸喂食生肉,激發兇性。再以江湖幻藥誘使野獸發狂,多次毆傷、打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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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僅草菅人命,還暗中命令家父通過食物的增減、幻藥的劑量來控制野獸狀态,從而達到操控雅樂齋鬥獸賭局的目的。換句話說,他想讓誰贏,誰就能贏!哪怕押注的

是一只鬣犬……也能打贏棕熊。雅樂齋每局的賭注總銀近三萬兩,一夜的流水就高達白銀十二萬兩啊……”

沈瑞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你說啥?”

沈稚清了清喉嚨,俏臉一肅,“少啰嗦那些沒用的,我哥讓你說重點!”

“是,是。”徐浮低頭伏首,“家父有罪,家父受宇文諾指使,上次賭獸那夜喂巨虎火流磺吃了一味子母幻藥,又使心腹将獸籠弄得松脫……”

穆雲珠怔住,喃喃自語,“所以上次猛虎脫籠而出,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籌謀?”

她閉上眼就能憶起當時宇文諾是如何奮不顧身擋在自己身前……

而她又是如何驚懼交措,慌張之間拔劍護他周全……那兩名忠仆的血濺到她的繡鞋上,她當時心中既難過又感激,還有一絲不足為外人道的慶幸——幸而那血…不是他的。

如今想來,原來一切早有籌謀。

用人命堆出來的情真意切!

穆雲珠只覺得頭重腳輕,但她扶着翎羽的手臂,始終站得很穩。“你說的這些,可有證據?”

“有!小人有證據。”徐浮從懷中取出一瓶藥粉,“小人所言的子母幻藥有兩副藥方,其中母藥已經交給了北海大人,這瓶配好的便是子粉。只需提前兩三個時辰給猛獸服下母藥,有需要時再将子粉搓成丸,放在人身上……猛虎嗅到,必要發狂撲殺了那人。”

穆雲珠将那小小的瓷瓶接過來,拔出木塞剛要聞嗅,翎羽立即上前,“郡主不可!”

她接過來親自聞了,向穆雲珠搖了搖頭。

徐浮立即解釋,“此藥無色無味,遇水即溶。服飲雖無效,但無論是抹在人肌膚上或是搓成藥丸塞進衣飾中,都會被猛獸聞到。尤其是服下母藥的野獸,聞之必要發狂,直到将攜帶子粉的人吞吃幹淨才肯罷休。”

穆雲珠聽得渾身發冷。

沈瑞皺着眉頭,“此等秘事,宇文諾必定瞞得妥妥當當。你爹既然是他的心腹,如今你緣何背叛舊主?”

徐浮滿臉悲憤,“宇文諾就是個畜生!我爹把他奉若主人神明,為他做了多少髒事?可他卻為了保守秘密,将我爹…将我爹一并滅了口。他老人家是被鬣犬活活咬死的啊!我家是丞相府的

世仆,全家三十四口的性命都捏在宇文諾的手掌心。事後他重重撫恤,面上又給足了體面哀榮。就算家中有人心生懷疑,也不敢多說什麽。”

穆雲珠皺眉,“既然如此,你今天和我說這些,就不怕丞相府報複你一家三十四口了嗎?”

“小人不怕。”徐浮笑了,笑容中有一股咬牙切齒的恨意,“我是庶子!那個家中除了我爹,沒人把我當人看。撫恤銀兩被祖父和嫡母瓜分幹淨,我那兩個嫡出的兄弟人人有份,就連個小丫頭都分潤了好處,風風光光予三公子做了妾!可我呢?我這些年當牛做馬,最苦最累的活計全交于我做,他們竟然連一個子兒都不給我!哈!既然如此,小人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給我那慘死的爹讨個說法!”

穆雲珠越聽越皺眉,揮了揮手。

兩個仆人便将他又原樣架回去了。

徐浮徹底慌了,“郡主娘娘!小人所言句句是真!求您明察秋毫呀。郡主娘娘生得天仙下凡一般,您福澤深厚着呢!若沒有小人作祟,那虎怎麽敢撲您呢!娘娘……”

仆人趕忙堵了他嘴,将人拖下去。

穆雲珠呆怔怔站在原處,似乎想通了很多很多。又似乎隐隐有些不明白。她不自覺将目光投向沈瑞。

沈瑞正掰着手指算自己這些年賭獸輸的銀子。

沈稚深深吸氣,“表姐,你…還打算去城南嗎?”

“那個約了表姐的人,就是宇文諾吧。”

穆雲珠輕輕點頭。“要去,有些話,我得親自問個清楚。”

沈稚眸光擔憂。“表姐可曾想過,宇文諾為什麽要害你?”

穆雲珠笑容很勉強,揉了揉沈稚的小臉,“乖稚兒,你還小……罷了,其實早晚要懂得這些。他是居心叵測,想要…想要分化我們兩家。”

沈稚眨着天真的眼睛,“分化我們兩家?怎麽分化?”

穆雲珠臉一紅。實在不知該怎麽給年幼的表妹解釋何為私定終身,以及一旦她不顧一切、擅自決定嫁入丞相府後會帶來的政治後果……

穆雲珠此刻方才徹底驚醒。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啊!我懂了。”沈稚一拍小手,“那天是我哥帶表姐出來玩的,舅舅并沒同意。如果他的陰謀得逞,表姐被那猛虎

所傷,舅舅一定會生我哥的氣……更壞一些,如果真有不忍言之事發生……那我們兩府之間,就要橫着一道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了!”

就像上輩子那樣。

表姐初嫁時,确實改變了很多事情。穆王府和定國候府之間雖然很是尴尬,非常別扭的不斷試探着對方,但到底心中都存着一層骨血之情。

直到後來……表姐死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雖然她是死在宇文丞相府,死在她自己挑的夫家,死在自家的政敵手裏!但她到底……是死在了都城。自家紮根的都城!

舅舅心中的傷口永遠無法愈合。這種責怪或許無法說出口,但它是如此真實的存在着。

從此,雲南穆王府與定國候府再無任何往來。

就仿佛這兩家人從來不曾認識過一般。

直到兇夷王庭的騎兵壓境,在自家最絕望的時候,雲南的滇軍跨越了整個南朝,将最亟需的糧草和軍需運送過來……

沈稚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但她的眼中已隐有淚意,“表姐,你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她再也不想品嘗那種失去所有親人的絕望和痛楚。沈稚調整了語氣,“表姐想想,你今天也是和我哥出來玩的呀。倘若宇文諾知道陰謀被你發覺,直接痛下殺手怎麽辦?”

穆雲珠悚然而驚。

是的,依照她的性格,必然想要當面與他對峙!可是,她如今身在都城,不是雲南!

宇文諾未必不敢動手殺她,再栽贓陷害給別人。又或者……他索性就認了,她又能拿他如何?宇文氏族在京中權勢滔天,況且稚兒之前提醒得很對,自家長兄如今擅出封地,把柄可能已經落在宇文丞相手中。

他們父女如今人在都城,如果宇文丞相參他們一本……也很是麻煩。之前宇文諾心中存着癡心妄想,必然不會這麽做。可一旦拆穿了,他們惱羞成怒未必不會想到先發制人。

可難道,就讓她這麽忍了嗎?穆雲珠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沈稚遞了個眼色。北海立即上前,“小郡主容禀,其實都城中養着猛獸的,不止雅樂齋。最近京中時興這個風氣,但凡有些名望的府邸,或多或少也養着幾只。咱們府上在城南有個小莊子,也有獸園。”

你想說什麽?”穆雲珠疑惑。

北海嘿嘿一笑,“之前小人得到那子母幻藥時,便已奉命,挑幾只格外生猛的野獸喂了。如今子藥就在翎羽姑娘手中。倘若小郡主此時騎快馬赴城南之約,尚不算晚。”

沈稚聞言點頭,“這個主意好。到時候表姐也學那宇文公子一般,搖一搖折扇、抖一抖袖口,便将幾個子粉丸子還給那玉面書生!至于他回家途中會遇到什麽,那誰知道?前陣子地動,可正經跑了不少野獸呢。”

穆雲珠呼吸微沉,望向沈瑞。

沈瑞早就聽怔神了,見穆雲珠望他,連連擺手,“你別看我他,我什麽都不知道!”

“哥哥說得對。”沈稚清脆的接話,“那個徐浮看起來不似善類,誰知道他說得是真是假?倘若他只是胡言亂語,宇文公子并無害我表姐之心,那今夜也必定是平安無事。”

沈瑞也聽明白了,“但他若真的害人在先,就算路遇猛獸,那也算一報還一報啊!與雲珠表姐何幹?這叫自作自受。”

沈稚笑道,“正是如此呢。況且他殺徐主事滅口,這孝子徐浮為父報仇,用了同樣的藥報複回去,就算丞相府查來……哥?”

未等沈瑞的“啊?”字出口,北海已恭敬垂手,“兩位小姐放心,已經妥妥當當。今夜之事無論怎麽查,都是徐浮一人的所為。”

沈瑞看看“借”出去半月的北海,又看看親妹妹沈稚,“你、你們兩個……就這麽……啊?這也太…”

沈稚一拍手,“哥哥說得對!我和北海你一句我一句的定事太不應該了。這本來就是表姐自己的事情,合該表姐親自拿主意。”

一雙靈動的眼睛望向穆雲珠,“不論表姐想怎麽做,稚兒都支持你。”

“去赴約也好,咱們改路去放焰火也好,用了這藥也好,直接丢掉它也罷。總歸都是表姐自己的選擇。稚兒和哥哥永遠是表姐的親人,我們都希望表姐過得快樂幸福。”

恰在此時,遠遠的有人家放起了焰火。

漫天流星碎玉,映着穆雲珠的眼眸晶瑩透亮,她左手牽着沈稚,右手拉過沈瑞。

“表姐謝過你們。”

“我去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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