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舊事(上)
第29章 舊事(上)
阿蠻滿心以為會被痛揍一頓,孰料那戒尺竟落在條案上。他訝然擡頭,發現沈稚面沉似水,唬得連忙垂首。
他之前從未見小姐動過真怒,或許是那雙漂亮桃花眼的緣故,無論何時瞧她,都仿似有含着淺淺笑意。此時因怒而嚴肅起來,面容也是那樣的精致好看。
可深深的懊悔和酸楚滋味仍止不住地從心底往上湧,阿蠻寧願她用戒尺狠狠揍他一頓,或者厲聲斥責幾句。也不願她露出這樣的神情……就好似,因他的屢教不改而生氣了,又或者…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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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稚板起臉,她倒是很想用戒尺責罰他幾下,卻愕然發現自己的手有點不聽使喚。大概是……舍不得?
至少也該狠狠訓斥他一番。可那小少年看起來已經快哭了…
沈稚眨了眨眼。罷了,阿蠻還小呢……況且他只是說說,又沒真的做了什麽。沈稚安慰好自己。
面上卻絲毫不露,故作嚴肅的長長嘆息。“阿蠻,你可知我為何這樣生氣?”
小護衛低垂着腦袋,兩只手仍乖乖平舉着伸直等挨揍,語氣懊喪可憐極了,“小姐總教我要‘心有敬畏’,阿蠻以後不敢了。”
可他心中十分清楚,能讓自己敬畏的,世間唯有一人而已。無論怎麽教,這種天生的叛逆反骨,怕是都改不得了。
頂多日後藏得再深些,莫惹她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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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稚卻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個獸奴出身的小護衛,又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換了旁人只怕被掌事訓幾句都會怯得不行……他怎麽就能生出如此大的膽子,劍指老夫人?那是朝廷欽封的一品诰命!南朝為數不多的,宮宴中連小皇帝見面都得敬重幾分、先帝欽賜過龍頭拐杖和瞿紋壽珠的老定國候夫人啊。
他那小腦袋瓜裏想的是什麽呢?
沈稚一時也不知該怎麽糾正他,只好照例講些人倫道理。以後遇到事、吃了虧再慢慢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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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辰光還早,沈稚讓他取了上次的功課回來檢驗。
阿蠻應了,快樂得像一只小鷹。身法利落俊秀,幾下便不見蹤影。很快又翻了回來,将一副畫布卷軸慢慢鋪上桌案。
那是北境輿圖,沈稚讓他照此粗淺地推演着如何排兵布陣。
因輿圖是朝廷頭一等的軍機秘事,連常年走商路的官商都不準擅自繪制、持有。一經發現便是殺頭的重罪。沈稚當然不會拿真的來給阿蠻玩。
她讓他用來參看的,乃是漠北部分的輿圖,而非南國境內。
因此推演的攻防之道,也是如何以南國攻兇夷。
這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兇夷人常常犯境劫掠,朝廷尚且不許守軍越境剿殺,只肯将越境的兇夷人驅逐了事。足見朝廷畏戰之深。又怎麽可能主動出兵兇夷呢?
兩人對此亦心知肚明。此番推演實是紙上談兵,充作初學者的尋常課業罷了。
讓沈稚意外的是,小少年在兵事上極具見地,雖有些經驗不足的常識謬誤,但于道與術上,格外有靈性。常有驚人之思,讓沈稚感慨又驚嘆。她看着阿蠻的推演,只覺得啓發猶勝上輩子的軍師教導。
“我只怕是教不了你了。”沈稚慢慢放下畫軸,心中既欣慰又不可思議。她這是什麽運道?為什麽撿來養的兇夷少年一個比一個天才。
難道漠北竟人傑地靈至此麽?
她雖不擅長,但也略知兵事。全賴上輩子拓跋臨羌所賜,為了應對漠北鐵騎壓境的軍資艱難,她特意請了一位父親帳下因傷卸甲的舊将過府教導,所學不甚精深,只是為了從幾經修飾的軍報中,窺得一絲北境的戰事真容罷了。
本以為憑自己兩年所學,教個初學的小阿蠻綽綽有餘,萬萬沒想到看了他的推演,她竟不敢再誤人子弟。
沈稚揉着太陽穴,真心實意的誇贊他,“阿蠻天資是我生平僅見。看來給你尋個師父的事,不能再拖了。我已有了心儀人選,但此人心氣甚高,平素極少收徒。你若能得此人青眼,于前途大有裨益。”
孰料小少年問也不問便連連搖頭,“阿蠻知道小姐是為了我好,可阿蠻不想要什麽府外的前途,只想一直守護在小姐身邊。”
想到“預知”中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殒,小少年只覺得一股銳痛錐心刺骨,萬難容忍。
沈稚笑笑,“小孩子的傻話。”
她也不與少年争辯,只是指着一處疏漏指點,“既奇襲伏擊,這地利之勢便極其重要。阿蠻選了山谷要道,想必是看重這居高臨下之勢。可阿蠻細看輿圖,這山谷兩側雖極高卻也極狹,所伏之兵不過二三百矣。敵軍并非待宰之豬羊,必會殊死反抗,而今兵力辎重皆十幾倍于你,雖用箭矢消耗過幾輪,但沖殺之阻亦不容小觑。此其一。”
“阿蠻細想,你有所伏,敵将亦會搜守之道。埋伏可不是就地伏倒便行了的。此處樹稀林少,你又擇了白日動手,倘若斥候們勘驗地形時仔細些,便有暴露之險,只怕情勢便立時逆轉了。”
小侍衛躬身受教,只是那雙金棕的圓眼睛滴溜溜轉着,
顯然心中另有念頭。
沈稚一笑,腮邊浮出兩個淺淺梨渦,“阿蠻有什麽話,直言便是。憋着多難受呀。”
小少年有些害羞望向旁處,“小姐所言句句不差。可是獨有一樁……這山谷有個名字,用蠻語叫‘瓦塞庫諾伊津’,意為‘變化如飛馳駿馬的河谷’。只因它土質松軟,河谷山脈變化極快。小姐手中的輿圖是六七十年前所繪,而今山谷兩側早已平而緩,不僅藏得下更多人,沖殺下去時,山坡也不如輿圖上那般陡峭了……”
“而且,”他偷瞄一眼沈稚的面色,見她笑容溫婉,便愈發不好意思,“小姐有所不知,此處的樹是……白色的。故而阿蠻沒選在夜晚伏擊。”
不然月明星稀之夜,白色樹林裏藏着黑漆漆的人影……
沈稚想了想那場景,也不由笑了出來。手指輕點他的額頭,“小狹促鬼。”
阿蠻臉蛋越發紅潤。其實他本可以按照輿圖布置,忽略其中變化。
本就是推演習學而已,随便瞎畫一幅輿圖都可以,何必較真。
可他心中記得真實的地勢,就忍不住想要在沈稚面前賣弄一下……如今真的做成了,那點賣弄見識的小心思卻也暴露個一幹二淨。
小少年既得意,又有幾分局促腼腆,不經意地搓弄着玉牌玩兒。
“阿蠻當真博聞強識。”沈稚還誇他。
小護衛一顆心立時泡進了蜜水。聽她一句表揚,酥癢癢的熱流已沖向四肢百骸,忍不住更想炫耀起來。挺直胸膛,“一處山谷地勢算得了什麽。阿蠻在漠北生活時四處奔波流浪,各個部落也算見識個遍。不僅山川河流爛熟于心,人文風物也都聽得一些。小姐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只管問我便是!”
沈稚失笑,“我又不真的攻打兇夷……記那地勢做什麽。倒是阿蠻,你小小年紀,怎麽會四處流浪?是和父母家人走散了麽?”
阿蠻一怔,沒想到她關心的竟是這個。
“我沒有家。父母親都死了,也不剩旁的親族。”
白皙的手輕輕落在他柔軟的短發上,沈稚聲音清悅,滿是憐惜,“阿蠻別傷心。你如今便有家了。”
異族少年驀然擡頭,眼神晶亮望着沈稚,“嗯!”他重重地點頭,一種遲來的酸澀之情忽然湧上。
明明之前十多年都是這樣過的,他從未覺得有什麽委屈。在這一刻,大概是有人心疼憐惜的緣故,他莫名有點想哭。又強忍了,故意說些歡快的話,“小姐,阿蠻流浪也有許多好處的。不僅見聞廣博,也聽說過許多有意思的事兒!小姐無聊時,就喚阿蠻來講給您解悶兒。”
沈稚心中忽然一動,“阿蠻,你在漠北時可曾聽過……拓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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