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內情

第36章 內情

沈瑞被下了逐客令也不惱,揉揉鼻子便出門去了,回頭補一句,“我也不白來一趟,順便給你查查莊子上的守衛有無疏漏。對了,一會兒記得讓管事把近日裏進出過的人都列個單子給我。休沐、外出采買的都算啊。”

沈稚心中寄挂着旁的,不以為意随口應了。

“瑞少爺,請随我來。”

秋兒前腳領他去外院,阿蠻後腳便悄悄溜了進來。懷中還抱着個與身形格外不相稱的厚重大木盆。熱燙的水汽蒸騰而起,将他麥色的面頰熏得微紅。肩膀上還搭着幾條粗厚棉布的白巾。

這架勢比起護衛,更像是個酒館裏的小厮。

沈稚都懵了,“你這是做什麽?”

阿蠻讪讪的,“小姐今日練鞭的辰光太久,我幫小姐松散松散手臂肩膀,腕和肘也得好好揉一揉……就怕明日手疼。”

沈稚氣樂了。“你把那盆放下。”

莊嚴肅穆的書房裏,陳設的都是名貴的筆紙古籍。縱有些古董擺件兒,大都也是些前朝的文物。

這熱氣蒸騰的,像話麽。

“哦。”阿蠻應得老實,轉身放下木盆。随後小心翼翼上前,将白棉粗布鋪在沈稚身旁的桌案上,目光在沈稚手臂上打量一下,又将布巾折短一截,點點頭。從懷中摸出個杏黃色的藥瓶,一本正經道,“小姐,我先幫您揉揉藥?”

沈稚輕笑,“不忙。”

“你去把那戒尺取來。”

兇夷少年瞬間苦了臉。蔫頭巴腦一步一蹭地挪過去,從博古架上取了戒尺,還誇張地吸吸鼻子。再慢騰騰挪回來,不死心地嘀咕一句,“小姐,等會兒水就涼了……”

沈稚并不接話,只向他伸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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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年捧着那寸許寬、一尺多長,紮實實沉甸甸的紅木戒尺,輕“嘶”了一聲,面色沉痛,“小姐,阿蠻自己打行不行?小姐今日累了,再用這沉笨的東西……多辛苦呀。您說個數,我保管照實了重重地打!絕不藏奸。”

沈稚似笑非笑地瞧他賣乖,并不言聲。

屋裏一時安靜極了。

阿蠻偷瞄一眼她的神色。

心中登時咯噔一聲。

野獸般的直覺曾幫他躲過無數次追殺圍捕,此時依舊起了作用——他收斂容色,小心翼翼把戒尺放在那只纖白的手掌上。随即低頭跪了下去,将兩只手的手心朝上,老老實實地并排平舉着,方便她同時責罰。

沈稚依舊不為所動,将戒尺随手放在條案上。“上裳解了。”她說。

阿蠻面色一僵,強撐着嘴角向上彎了彎,擡頭哀求,“小姐,傷處不雅,再說也沒甚大礙。您還是別看了罷?”

沈稚目光灼灼,盯着他金棕的眼睛。仿佛從進門開始,阿蠻那點子小心思便被一眼看穿,從來無所遁形。

阿蠻深深吸氣,小聲勸說着,“真的不好看……”

沈稚眸光微沉,聲音清冽,“阿蠻,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今日我很生氣,所以你最好乖一些。”

“免得旁人說我,不教而誅。”

這話有些重了。

兇夷少年頓時一凜,乖得不能再乖。迅速脫了外袍、解下侍衛統一的皮甲,露出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貼身上裳。

白色的布料上已隐隐有血跡透出來。

沈稚的面色很難看。

阿蠻不敢再磨蹭,一咬牙将染血的衣裳也脫了,露出肌理結實、線條漂亮的蜜色上身。

因為年紀尚輕,他的肌肉并不多誇張,此時胸肌連着肩膀都被白色的布帶層層纏繞。

為了止血,那布帶勒得極緊,外部還覆了一層隔水的南楚涼緞——那本是沈稚用來做扇面的,被這沒見過世面的兇夷小子看成個新鮮物兒,瞪着金棕的眼眸好奇研究半日,沈稚覺得那情态很是可愛,便随口賞他了。

原來是用來幹這個!

沈稚簡直要氣笑了。

饒是如此,仍有鮮血透了過來。可見傷勢之重。

“解了。”沈稚聲音清冷。

阿蠻可憐巴巴望她一眼,小聲咕哝一句“不該給小姐看這個…”手上不敢懈怠,三兩下便解開包紮。

層層棉紗布下,掩藏的是肩窩上的一個深深的血洞。已淺淺結了一層褐色的薄痂,卻因主人的不用心看顧而掙裂出口子,鮮血仍向外滲着。

“穿透了?”沈稚面色發白。

阿蠻默默點頭,低頭悶聲道“不礙事。”

手快地将那紗布又原樣覆了上去。看得沈稚直皺眉。

“箭傷?”

點頭。

“我給你的金瘡藥是用完了?就這麽任它自己好?”

阿蠻遲疑了一瞬,剛要點頭,忽然被沈稚一把捏住了下巴,迫他擡起頭來,直視她點漆如墨般的黑眸。沈稚天生嗓音清甜,此時卻多了幾分惡狠狠的,“阿蠻,你是我的奴隸,我是你的主人。再敢對我說一句謊話,你就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小少年瞬時慌了,“小姐,我不是有心的。您給的藥太過貴重,我沒舍得用……這只是小傷而已,看着駭人些,實則丁點兒沒碰到骨頭。不用多久自己便會好了。”

沈稚憶起初遇時這小少年遍體鱗傷的情狀,深深吸氣,緩緩點頭。她相信他的判斷。

“這箭傷從何而來?”

沈稚沒叫起,阿蠻也就不敢亂動。

偏頭看着沈稚用淨布沾了盆中熱水,一點點擦去污血,給他敷藥。那熟悉的小瓷瓶他屋中也有兩個,都是她給的,他一次也沒舍得用過。

其實更舍不得的,是那纖白柔嫩的指尖染上鮮血的腥甜味道。漂亮晶透的指甲上,是上晌才用花汁新描染的荷花苞,生動如真、亭亭玉立……此時全被血色污毀了。

兇夷獸奴的琥珀眸光顫動,青澀的嗓音微啞,将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給她知曉。

*

四天前黃昏,阿蠻辦好了“餘嬷嬷”的差使,尋常去找北海喝酒說話——這小子最近忙得很,給小姐請安都不大積極,他便有心替小姐去看看。

不料剛進到熟悉的小巷,便嗅到風中的氣味不大對勁。還未等反應,便見幾個穿着灰色道袍、戴着大鬥笠的江湖人走進來。他們手中所持兵器阿蠻不曾見過,可那鋒銳的寒芒映着夕陽格外豔麗,如同鮮血流淌一般。

他直覺壞事了,扭頭就走。其中一個灰袍人察覺了他,阿蠻故意将腳步放沉重,如同尋常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一般。不料那人問也不問,随手一記飛刀直奔他的心口。

阿蠻假做中刀跌倒,實則用手接了刀捂在胸前。他踉跄着“掙紮”躲進一個屋子。出手的灰袍道士剛要追,被同伴拉住,“正事要緊。”

阿蠻蹙眉,這不是都城口音。

他并非随便進的屋子——剛剛“中刀”倒地時,便察覺了此處牆根不對勁,地面下方幾尺似乎是空的。進來屋中果然暗有玄機。他躲避圍捕的逃殺經驗相當豐富,很快便找到密道入口。

不料進去後,卻發現了藏在裏面的北海。他面色慘白,朝他連連搖頭,示意別出聲。

阿蠻挑眉,扯開北海的裏衣,刺破指尖寫道,“何事?”

北海嘴角抽了抽,咬咬牙也刺破手指,忍疼寫下,“有人被發現,追來硬點子,打不過。”

阿蠻眉頭一皺,“我去引開他們。”

北海連連擺手,“不行,打不過。”

阿蠻無聲笑笑,剛要出去,被北海一把抓住袖子,容色焦急,“有人被抓了。賬冊也在上面。”

阿蠻面色微變,“此處是老巢?”

北海苦笑着點點頭。

阿蠻登時緊張了。北海如何他其實并不在意,可他辦的卻是小姐的機密之事。那日小姐寫字條時,阿蠻并未避諱,因而大略知道一二。

倘若手下的小喽啰被抓,用刑逼供,誰知道會供出什麽,會不會牽連到小姐身上。

阿蠻惱恨地瞪視北海,對方只是慚愧低頭。從懷中掏出一枚離火神丸,咬牙寫道,“若他們搜到賬冊,我就從地下炸了屋子。”

阿蠻想了想,緩緩搖頭。仍覺得不保靠。

就算屋子塌了,也不能保證裏面的東西全毀掉。再說,對方已經抓到小喽啰,只是還沒來得及細審。雖說那些人只知道領錢辦事,不曉得主子是誰,但難保有人胡亂猜到什麽。

“來了幾人?”

“六。”北海寫,“江湖異人,一流高手。”

他又愧又悔,補寫道,“都怪我大意。他們是從南邊來的,我全無防備,底下人被追蹤了。”

“全殺了。”

北海氣得瞪眼,重重寫道,“打,不,過。”

此時太陽已落山,地下更是漆黑一片。阿蠻匆匆寫個“等”字,便悄悄出去,留下北海幹瞪眼。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同歸于盡。在黑暗中守着萬分之一的希望等待,心跳如雷。

地面上這一整條巷子都被悄悄清空了,那些灰袍道士們正一間一間屋子地細搜,眼瞧着就要尋到密道上方——他悄悄存放賬冊的那間。

便在此時,打鬥聲忽而響起。

兵器碰撞的聲音淩厲極了,破空聲也極銳。時不時傳來利器刺進肉裏、和人倒地的聲音。他甚至聽見了弩音!偏偏卻沒有一人說話,便連人受傷時的悶哼聲都不曾有。

就仿似上面搏命過招的,都不是活人一般。

北海汗出如漿,趁亂悄悄透過氣孔向上看。

天黑透了,完全看不清身形。只隐約能辨認出,除了那些戴鬥笠的道士,似乎多出兩位高手。月色幽深,他們的面具上仿似有金線紋一般。那兩人身手格外淩厲,動作快得看不清殘影。

他們又是什麽人?

會發現什麽嗎?

就在北海焦心如焚時,忽然有人拍在他肩上。吓得他險些叫出聲,幸好被一只手緊緊捂住。那只手上還沾着血,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略低沉的異族腔調,“是我。”

北海倏然放松下來。

地面的打鬥聲很快休止。那兩位後來者不知是什麽身份來路,武功高得駭人。将道士們解決幹淨後并不戀戰,似有更重要的任務一般飄然離去了。只留下一地屍首殘血。

北海乍着膽子上到地面,忽然一陣疾風,面前便多出一人。劍光如電,直取他的心脈!

北海根本來不及反應,驚駭得瞪着眼睛等死……卻不知怎的,那金劍堪堪停在他身前半寸。

北海這才看清面前之人——身材颀長,白發,金劍。面具後的眼周肌膚略顯蒼老,眼神中卻有精光。那人仿佛認出了他一般,目光在他平素挂身牌的地方停留一瞬,重重“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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