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都說回憶是種神奇的東西,人們想起它時多是一種複雜的情緒,或是惆悵,或是傷感,又或是以此為慰藉。再怎麽孤僻的人,哪怕走過的那些年平淡如水,回望過去也總能咂摸出那麽一點兒味道。
畢竟那是你走過的路,是你活過的證明。
可是蘇昂回想着前邊的十七年,竟然憶不起什麽,更別談生出別樣的情緒。
他的家庭情況特殊,小時中美兩國來回跑,哪裏也待不長,和誰也不親近。語言切換頻繁,後來出現了語言障礙,中文英文說不清楚。很長一段時間,他爸媽都沒發覺,只以為他們這個兒子話太少,等察覺出不對勁時,蘇昂已經一個人慢慢的走出去了好遠。
蘇昂小時候沒什麽朋友,剛開始他以為是因為自己與別人溝通費勁,別人不願意跟他講話,所以他就卯足勁兒的練習說話。
家裏很大,對于一個小孩來說大得出奇,家裏一直沒什麽人,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回想童年時,蘇昂就只記得別人家的小朋友在樓下嬉笑着打鬧,他就窩在陽臺的吊椅上,時不時看向樓下,又極快的收回目光。
沉默半響後,就一個人開始自言自語,中文英文切換着來。
很笨拙。
等他切換自如了,也還是沒什麽朋友。
這種狀态就一直維持到了六年級,那一年他出了車禍,在下雨天。
魏叔傷得很重,差點沒搶救回來。而他的內髒部分受損,傷得最重的是頭部,後來淤血堆積壓迫視神經,引發了短暫失明,說是短暫,卻一點也不短,兩年半,八百多天。
八百多個沒有光的黑夜。
車禍留下的後遺症太多。
眼睛有問題,見不得強光,光線低又看不清,睡一覺起來就陷入黑暗,以致于他連對睡覺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嚴重低血糖,胃病。
創傷後應激障礙,他現在都還接受不了乘坐密閉的車,連最容易的公交車都還在克服。
他休學了四年,回想時蘇昂只覺得這段路格外的黑,再然後,也沒什麽感覺了。
他錯失的這四年恰是少年人最叛逆張狂的四年,他體會不到這種感覺,最終只踩上了一個尾巴——他上了高二。
在此之前,他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什麽人在意他。
所以那些鮮花掌聲,那些吶喊助威,那些過分熾熱的目光,都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很緊張,但不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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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比賽基本結束,大半班的同學都圍在大本營,一到運動會,學生們就格外猖獗,手機玩兒得明目張膽,聚衆開黑,團購外賣,去食堂的人少得出奇。
淩七和高易那夥男生打牌,蘇昂坐他旁邊點開手機看了眼時間,站起來碰了下他的胳膊肘:“我出去了。”
淩七:“去哪?”
蘇昂的袖子被他挽起,手臂露了一大截,淩七靠過來後頭剛好抵着他的手臂,發絲擦過有些癢。
許久沒聽蘇昂說話,淩七捏着牌狐疑的擡頭:“嗯?”
“去吃飯,然後回家。”
淩七手裏的牌只剩幾張了,這局淩七是地主,對面兩個農民苦着臉差點撓禿了頭。
高易玩到最後既崩潰又心碎,他朝李志說:“哥!我叫你哥了!你能不能別壓我的牌?我是和你一樣受壓迫的凄慘的農民!對面這個才是地主!!”
李志略有些懵:“我沒壓你的牌啊?!”
高易:“好一個沒壓!老子出個對k,你甩一個對二?老子出個A,你扔個大王!”
李志:“你出完牌就到我了!我出個大的,就是我出牌了!”
“我***!”
淩七什麽都沒做,這兩人已經內戰了,淩七靠着蘇昂,說了句:“等會兒,我跟你一起。”
他不顧對面兩人的鬼哭狼嚎,速戰速決出完了牌。兩人沿着松明樓旁邊的小道走,走了一會,遠遠就看見小鐵門邊聚滿了人。
裏邊是身穿藍白校服笑得嚣張的學生,外邊是穿着不同的外賣小哥,兩方人馬隔着小鐵門和洽融融。
蘇昂看了一眼離小鐵門不遠的保安室:“不怕被抓嗎?”
三中對手機查得嚴,理所當然對外賣也查得嚴,教導主任的原話是——“還點外賣?!沒有手機哪裏來的外賣?!”
被打壓狠了,三中學生幾乎被激發出了社交牛逼症,不能帶手機不能點外賣又不想吃食堂,所以一到飯點就跑去操場,攀着圍牆朝着隔了一條馬路的小吃店大喊。
——沙縣小吃的阿姨!!!
過一會對面馬路就會傳來一道更洪亮的聲音。
——來嘞!
——一份扁食一份炒面一瓶可樂!謝謝!
——馬上好!
然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雙方滿意。
淩七瞅了一眼:“運動會學校管得比較松,等過完運動會,馬上就會回到原始對喊模式。”
兩人走路去了離三中不遠的鐘樓廣場,找了家店随便吃了點東西,吃完淩七帶他逛了一圈。
“這邊還挺熱鬧,雙休日人更多。”淩七說完打量了一下四周,“很久沒來,變化有點大。”
蘇昂看了他一眼:“以前經常來?”
“不算經常,來這邊就是看看電影。”
蘇昂下意識就想問‘和誰看電影?’,即将出口時驀地收住,他突然就想起了上次在廁所時聽那夥男生說的話。
那些話他聽了沒怎麽放在心上,聽過了就過了,他不會信這些道聽途說的東西,一個人是什麽樣,親眼看見的遠比別人的三言兩語來得真實。
但他還是會忍不住想。
淩七會和什麽樣的人看電影?
淩七說:“和寧疏,就是時閑屋的老板。那人寫小說寫文章寫魔怔了,喜歡從生活中尋找靈感,尤其喜歡來電影院。”
然後就拽着他來了,淩七對電影的興趣一般,有時看多了還會想睡覺。能陪寧疏來這麽多次全憑幾年的交情撐着。
蘇昂中午回家拿了攝像機,和淩七一起趕到學校時已經兩點半了,大本營人還挺多,高易不知道從哪裏搞了個喇叭,走到哪喊到哪——
“瞧一瞧看一看嘞——新鮮的奶茶令口腔回味無窮,精致的發箍讓腦袋熠熠發光,柔軟的玩偶彌補內心的空虛!賣的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旁邊別班的同學笑得都快岔氣了,三班的低着頭,覺得實在沒臉。
高易格外起勁兒:“味蕾多麽需要奶茶的滋潤!禿頭多麽需要發箍的掩飾!每一個寂寞空虛冷的夜晚有一只小熊是多麽幸福的事!”
“……”
成功笑癱了一群人,溫易寒忍無可忍,她一把搶過喇叭怒火中燒:“閉嘴!咱班的臉都被你丢盡了!”
喇叭還沒關,她的怒吼傳得很遠,笑聲更大了。
李志站起來,擺手:“打烊了打烊了,這生意沒法幹了!”
連三班的都忍不住笑了。
高易差點被群毆,見主心骨來了,趕忙去抱大腿:“班長!七爺!救命!咱班可能風水有問題!這麽久了居然什麽東西都沒賣出去!幫幫忙啊!”
蘇昂:“怎麽幫?”
高易:“出賣色相……啊呸!你們往那一坐就ok了!”
淩七聽到那四字,微眯了下眼:“滾。”
“得嘞!”
高易從哪來回哪去了,走到一半聽蘇昂問了一句:“喇叭哪來的?”
高易說:“校門口跟保安大叔借的,他還問我是幾班的,我一說三班,他就哎呦了一聲,說對咱班一個叫淩七的特別有印象哈哈……”
高易笑到一半,頓時察覺到了一股危機感,回頭一瞥,腳底抹油溜走了。
蘇昂偏頭狐疑道:“你幹了什麽保安大叔對你特別有印象?”
遲到翻牆次次被逮,這事說出來有些丢人。
淩七偏頭言簡意赅:“遲到次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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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下午要上場的運動員到檢錄處登記……請下午要上場的運動員到檢錄處登記……”
蘇昂翻着運動會的花名冊,問淩七:“3000米是幾點?”
淩七想了下覺得好笑:“3000米是明天,我下午有一個400米,你有一個200米。”
蘇昂翻出手機看時間:“400米三點零五,200米三點半,現在去檢錄來得及。”
蘇昂去收拾東西了,淩七擰開礦泉水喝了口水,見溫易寒在填運動員的後勤,他走過去看了一眼。
溫易寒邊翻花名冊邊填,身前突然被一道身影覆蓋,光都被擋了去,她下意識就想發火罵人,結果一擡眼就愣住了。
淩七一手拎着礦泉水瓶,稍微俯身垂着眼,手指點着後勤表的某個地方:“把他的後勤換成我。”
少年逆着光,面上的表情看不太清,嗓音卻透着幾分認真。
溫易寒:“啊?……啊……”
淩七:“嗯?”
溫易寒順着他的指尖看過去,連忙擺手:“沒事沒事……”
她下意識撈起筆就填,筆尖剛觸上紙就頓住了:“你要做班長後勤?可是你有一個400米在三點零五,班長的200米在三點半。兩場比賽基本是連在一起的,你哪有時間去做他後勤?”
淩七說:“有時間,我跑完去接他。”
蘇昂拎着兩人的書包過來,兩人一起去檢錄處檢錄完,蘇昂往終點方向指了一下:“我去終點等你。”
說完,他擡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攝像機,然後用手指比了一個方框,轉動了一會,對準淩七的臉。
淩七有些想笑,但他壓着嘴角盡量讓自己笑得不那麽張揚。
結果蘇昂小聲說:“咔嚓。”
修長的手指一下收緊,像是把照片保存了。
淩七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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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點候跑處兩側的草坪上站滿了人,各種加油聲交雜在一起,竟有幾分排山倒海的氣勢。淩七一站上跑道,氛圍頓時掀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女生的尖叫格外突出,一排的人竟然都掏出了手機。
“我日!那男的好帥,姓甚名誰?婚否婚否?”
“管家管家!本小姐的管家呢!三分鐘內我要那男人的所有消息!”
“本宮的後宮即将解散,因為這個男人!”
“帥老子一臉。”
“啊啊——”
張宇飛就站淩七旁邊,被這尖叫聲震得耳膜都快碎了,他低聲罵了一句,湊過去跟淩七講話:“七爺!你不是致力于做個雲游天外的老神仙嗎?怎麽突然有興致參加運動會了。”
周圍聲音太大,淩七沒聽太清,他輕擰起眉,側了下頭:“你說什……”
“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直接把他的話淹沒了。
“……”
“旁邊那個是誰??帥死我了我靠!”
“旁邊那個!是不是體育生!那肌肉!”
“張宇飛!張宇飛!這是咱班的混子啊!”
一場400米跑,愣是被搞成了大型演唱會的效果,最後裁判組被吵得腦仁疼,站起來拿着喇叭維護秩序。
女生們壓低了聲音,但還是沒放棄打聽帥哥的信息。
突然一道女聲橫空出世——
“最帥的那個是淩七,高二三班的!”
尖叫聲又開始了,名字沒聽太清,但是班級聽得一清二楚。
“高二三班!高二三班!”
這道聲音太過突出,淩七順着聲音看過去,面部有那麽一瞬間的僵硬。
人群裏,陳铮冉和林秋允站在一塊,兩位年輕女老師今天穿得格外休閑,混在學生群裏一點違和感都沒有,唯一違和的就是陳铮冉手裏拿着大喇叭。
“……”
淩七現在看到喇叭就頭疼。
陳铮冉綁了個高馬尾,見淩七看過來,當即挑了下眉,氣場很強。
終于捱到比賽開始,随着一聲槍響,遠處終點的紅旗猛地往下壓,運動員們飛快的竄了出去。
陳铮冉舉着喇叭:“淩七加油!加油!”
“……”
這場步跑得略有些糟心。
喇叭威力太強,場上的女生們瞬間被帶歪了節奏,加油吶喊聲排山倒海。
終點處也站滿了人,蘇昂隔得很遠都聽到了聲音,他剛才一過來,就将攝像機調好,随時準備拍照。
運動員們跑得很快,淩七和張宇飛首當其沖,跑到哪尖叫聲響到哪。
自比賽開始,蘇昂就一直在捕捉鏡頭,人越發近了,一時之間他心跳得很快,和周圍人一樣激動。
淩七快張宇飛半步越過了終點,張宇飛緩沖了一下頓時覺得日了狗了。
他以為七爺就是來湊個熱鬧。
沒想到這根本就是在玩命的跑。
他沒忍住問:“你怎麽跑這麽快?”
淩七撐着膝蓋,垂眸喘着氣,聞言站直:“因為。”
他們站在跑道之上,身處喧鬧之中,周遭都是人群,熱氣卷起被風吹到每一處角落,張宇飛緩了一下站直,就聽他中間停頓了一下,聲音低了一些,張宇飛卻每個字都聽清楚了。
“有人在終點等我。”
好大一盆狗糧。
張宇飛當即覺得自己被狗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