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囚籠(一)
囚籠(一)
——“我本來是個很喜歡笑的人,也喜歡接受新鮮事物。年輕的時候我會背着畫板出去寫生,也會用被燒過的棉棒燙睫毛,把它們變得彎彎的,因為那樣看起來很好看。我曾經滿懷憧憬的結婚生子,當時覺得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但我不明白,為什麽生活會變成現在這樣?”
*
兩名警察是一個小時之後才上門的,筒子樓裏家家戶戶都開着門炒菜,從上到下混着煙味兒,人一進去就能嗆個仰倒。
郭霞家住四樓西側,高個兒警察敲開門的時候,她老公陳浩酒氣醺醺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說話尾音都打着飄兒。
“誰啊?幹什麽?”
矮個兒警察遞上證件,說明來路,“您好,我們接到報案,說您家裏發生了家暴。”
“放他娘的屁!”陳浩打了個酒嗝兒,“誰報的警?誰打的電話?你把她給我叫過來!看我不打折她的腿.......”
“你好好說話聽見沒?”高個兒皺着眉,有些不怒自威,“你老婆在家麽?我們需要确認她的安全。”
“郭霞!”聞言陳浩轉頭向屋裏叫了一聲,油煙機轟隆隆的,蓋過了他的聲音。
看上去他有些生氣,“郭霞!!!”
話音剛落,只加廚房裏跑出來一個女人,紮着圍裙,一手還拿着鏟子,眼眶發紅。看見門口的警察一愣,躊躇着上前小聲問道,“怎.....怎麽了?”
矮個兒仔仔細細看了下她的臉,沒有傷,皮膚粗糙,開口問道,“你是她老婆?”
女人點點頭,“是,我叫郭霞。”
“他打你了麽?”矮個兒又問。
郭霞楞了楞,尴尬地一笑,“沒有,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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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警察檢查了一下二人的身份證和結婚證,看沒什麽大事說了兩句便離開了。
下樓的時候,高個兒跟矮個兒說,“現在這年頭啊,找老公真得好好掂量掂量。”
“怎麽了?”矮個兒有些疑惑,“這不是沒打她麽?”
“那是明面兒上,”高個兒啧了一聲,“我看她脖子後頭那兒有塊淤青,這男的還挺精。”
“那你剛才怎麽不說?”矮個兒拉下臉。
“說什麽?”高個兒打了一下他的頭,示意先走,“你沒看咱倆都上門了,問她了,那女的不還說沒有沒打麽?人兩口子吵架,她自己都沒說什麽呢,咱倆怎麽管?還能把她老公逮進去?”
矮個兒沒反駁,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直覺他說的不對,但的确沒什麽別的辦法,即使他們穿着這身衣服。
天邊殘陽似血,又是一輪黃昏。
貝嘉收拾好貓糧,重新買了羊奶倒進碗裏,一邊撸貓一邊等,直到看見兩名警察從筒子樓出來,手裏空空的,就知道這事兒不了了之了。
她收回目光,揉了一下大橘的腦袋。
正要收回手的時候,卻發現大橘正沉沉地望着自己身後。
貝嘉回過頭,身後什麽都沒有。
“我走了,以後再來看你們。”
她只當是貓在發呆,起身最後擡眼看了看郭霞家的窗戶,轉身離開了小區。
大橘仍然直直盯着那個方向。
“這小胖喵怎麽回事?”烏鴉翻騰着翅膀,氣勢洶洶地回瞪,“信不信我炖了你吃肉?”
闌先生在傘下不輕不重地說,“你也想回炖鍋裏游泳麽?”
烏鴉立刻噤聲,充當起肩頭雕塑。
闌先生偏過頭,語氣冷淡,“再不走,你就連投胎的資格都沒有了。”
李明芳的魂兒已經很淡了,薄薄得像一片紙。
她貪婪地盯着貝嘉離去的方向,良久才慢慢轉身,朝闌先生鞠了一躬。
“謝謝。”因為頸間傷口的關系,她的話有些發木。
大橘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擡爪子護住身前的崽兒。
十幾只流浪貓就像列隊送行,直勾勾看着闌先生朝李明芳吹了口氣兒。
然後那道魂兒就像忽然有了重量似的,不再往上飄,而是往下沉,仿佛地下有根繩子拽着,一點一點沒進了土裏,最終消失不見。
夜幕降了下來,吞噬掉最後一抹殘陽。
闌先生撐着傘,看了一圈大喵小喵們,垂了眼。
“如果日後需要幫忙,可以來北古街37號找我。”
說完,他腳尖一轉,帶着烏鴉的聒噪隐進了黑暗裏。
天色越來越沉。
小區從人聲鼎沸到萬籁俱寂,連角落裏的貓都進入夢香。
此時,一盞幽幽地電筒燈忽然亮了起來。
它下樓穿過花壇,最後停在了貓窩前,活像只慘白慘白的鬼眼。
大橘從睡夢中驚醒,驀地聞到了一股子香味兒。
那是流浪之後許久沒有吃到的肉香。
*
郭霞已經嫁給陳浩十七年了,兩人有一個正在念高中的兒子,叫陳朗朗。
這天是周六,陳朗朗放學很早,陳浩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小茶幾上擺着個酒瓶。
“我回來啦!”
“哎喲兒子回來了!”陳浩一躍而起,上前使勁兒揉了揉朗朗的頭,“累不累?想吃什麽?讓你媽給你買去。”
陳朗朗将書包随手一扔,往沙發上一攤,“我想吃排骨!還想吃街口那家熏鴨!饞死我了。”
“好勒!”陳浩看兒子怎麽看怎麽喜歡,扭頭朝屋裏大喊一聲,“郭霞!聽見沒有!”
郭霞拿着抹布從兒子卧室走出來,因為長時間要趴着擦地導致她腰有些彎,站不直似的,“朗朗想吃排骨?媽去買,街口的熏鴨今天就不吃了吧?一來一回要二十分鐘了,周六還得排隊。”
陳朗朗瞥了她一眼,語調嫌棄,“我上一周學累死了,就想吃那家熏鴨,不就排個隊嘛,又排不死。”
“就是!兒子好不容易想吃,你他娘的啰嗦什麽?趕緊去!”陳浩揚起巴掌作勢要打,郭霞縮了一下,趕緊說,“我去我去,這就去。”
陳朗朗沒看見似的拿起遙控器,換成一檔很火的動漫,看得津津有味。
郭霞将抹布放好,套了件格子外套就出門了。
也好,快點去快點回,還能去看看大橘。她這麽想着,眼角的溝壑似乎也明朗起來。
但還是高估了周六排隊的人,郭霞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四十分鐘後了。
天邊連綿的火燒雲映得小區都是紅色,她加快腳程,想着就看一眼吧,昨天沒有來得及喂,不知道崽崽們會餓成什麽樣兒。
一路快步向前,轉過拐角,腳步一下子頓住了。
手裏的袋子撒了一地。
郭霞楞楞地站着,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