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道之光林止風
正道之光林止風
船在江面靜靜航行,如此過了三日。
這一日午後。
康白通禀之後進來,見林婵在艙房之中端坐,昭節不在,旁邊有一個眼熟的小丫鬟侍奉。
十幾歲的小姑娘把蓋碗茶中熱騰騰的茶水倒進公道杯中,再倒進兩個聞香杯,最後将托着聞香杯的小木盤恭恭敬敬放在林婵和康白面前。
康白有些拘謹地坐着。
這船上,那些護送南下的镖師們和随行的夥計丫鬟們,都以為林婵只是一個商會的會長,且如今南下,也已卸任。
除了貼身丫鬟林昭節,只有他和父親知道林婵的真實身份,是北方名門大派、正玄派的門主。
只是她常年不在門中,已是半隐退狀态,她的大弟子代她處理門中事物多年,若是能在南方安定下來,她便将門主之位傳給首徒。
其餘幾位弟子和師侄們,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特別是林婵的衣缽傳人、二弟子林玉燕。
林玉燕號稱“天山雪燕”,這個“雪”,是血的諧音,是殺出來的外號。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她不但是戒律堂的堂主,還曾多次被朝廷委以重任:曾去北方草原參加各部落的比武大會、力壓群雄;也曾去昆侖雪山為太子采來天山雪蓮,免社稷于危難;還曾一劍刺死自封“小北海王”的海盜首領……都說她鎮壓宵小,完美地繼承了林婵的衣缽和威名。
可康白還是認為,這些弟子加起來都不如林婵。
因為眼疾時常發作,發作時會暫時性失明,使得林婵的五感比旁人更靈敏。原本就資質超群、被大長老收為關門弟子和義女的她,功力精進更快,很快趕上了比她練功多十幾年的大師兄。
她在門派使用的是雅號“止風”,化名“林止風”。
這些年來,她威名赫赫,江湖人稱“止風劍”,寓意她功臻化境,所有妖風邪氣到了她的面前都得規規矩矩。
止風劍面前,是龍得盤着,是虎得趴着,哪路的瘋子都得老老實實。什麽草原劍神、雪山老怪、東海寇王……都是林婵手下敗将。
哦,不僅僅是手下敗将,是直接被她給打服、乃至打死了,導致許多外域高手聽見她的名號都退避三舍。
林玉燕如今面對的,都是瘋子們的弟子——這些被揍服的外域高手們還等着自己的弟子能報仇雪恨、翻身做人,血洗上一代的恥辱。
可惜,遲遲沒能如願,反而成了她成名的踏腳石。
或許只能寄希望于徒孫身上了。
……
林婵的厲害,不僅僅是武功。
因為眼疾,以“閉關”的借口時常從門派消失,目的是不想旁人知道她的弱點。
事實證明她做得很好。
這麽多年過去了,外人依舊不知道她“眼疾”這一弱點。且林婵以此隐瞞身份經商,兩個身份變換、互補,為她提供了許多方便,如今也為她退隐江湖提供了便利——比起隐姓埋名,換個身份光明正大地生活,更不容易被有心人找到。
她經商的時候,用本名“林婵”掌管着一個大商號。
這個商號曾是大長老的私産,後來被她發展壯大,成為北方赫赫有名的正泰商號。
大長老少年時成婚,外出做小生意時,家中遭遇洪災,妻兒父母都死于洪水。之後沒有再成婚,只收了幾個弟子。
然而在中年時,他帶弟子們在海上乘船南下參加好友的壽宴,卻意外遇上海盜,被海寇圍攻,眼睜睜看着弟子們個個死于非命,他也重傷落水,被海水沖上岸邊,意外獲救。
之後許多年,孑然一身,一心複仇。
直到年過花甲,才又看中了林婵,收為關門弟子。這個弟子不僅資質好,還孝順又聰明,他想着自己的財産将來遲早都要留給林婵,不如提前給了,也讓給她在治病的時候多一個樂子,便把自己名下的産業慢慢轉給林婵。
誰料想林婵在經商一道上也天賦異禀?
因林婵家是鄉紳,本就有族産,母親去世後,自小打理母親的嫁妝,包括田産和鋪子,是以她自小就會查賬本、照看生意。
得了商號之後,便一邊學一邊更深入嘗試。
商號的掌權者,包括朝奉和幾位大掌櫃,暗地裏都是大長老的家仆,雖無外心,但大多有些倚老賣老。大沒過幾年,林婵就已經把商號牢牢握在手中。
南邊林家開始還想着把女兒召回去聯姻,但久而久之也打聽到林婵在北方經商,還“在小舅舅的幫助下成了商號的小管事”,知道這個女兒不會聽話了,便也漸漸不再管她,權當沒這個人。
這麽多年,唯有林父去世的時候,她回去吊唁後離開林家,再沒有聯系。
這一次,林家長房的嫡子、林婵的二弟,纏綿病榻後去世,繼母在內憂外患之下,想到了在北方的便宜女兒,三請四請将她請回來主持大局。
正好林婵厭倦了門派事物,眼疾又複發,便順勢讓大弟子代門主之位。待下次北方武林大會,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從此隐居,留在南方。
她這些年在北方腥風血雨,什麽場面沒見過?南方一個小地主家的争權奪利,并沒有放在心上。
她和家人之間,多年未曾來往,也沒什麽情誼。答應回來,不過是借着身份避開江湖紛争,修身養性,治療眼疾。
這些年來,為她醫治的大夫,一直都是康白的親爹,康老大夫康仁杏。
康老非正玄派中人,而是大長老家養的大夫。他祖上禦醫出身,因得罪了權貴被發配,被大長老保下。
大長老功力深厚,頭發胡子全白了,身子骨也還很硬朗。然終究是年紀大了,需要保養,便由康老為他調養身體。之後大長老故去,康老便成了林婵的專用大夫。
這許多年過去了,林婵在同輩和年輕一代中,積威甚重,康白滿心恭敬不敢造次,可在康老眼裏,她還是初次受她醫治的小姑娘,雖然口稱“主上”,卻在态度上有了幾分倚老賣老,甚至把自己當半個長輩。
康白不是沒有私下勸過,但康老頭年過七十,作為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人老固執,不認為自己有錯。
康白是康老的小兒子,也是最聰明、在醫術上最有天賦的一個兒子。
他這幾年已經開始跟在父親身邊寸步不離,為的就是将來接替康老繼續給林婵看眼疾。
康老除了給林婵看病診脈,每天還有許多事務——撰寫醫書、研究各類疑難雜症。他為人古板,一心醫術,除了診治,和林婵之間沒什麽多餘話可說,對林婵的了解,還不如性子跳脫的小兒子康白。
康白年紀輕,但在醫術一道理解力超強,記憶力超群,創造力強學習力驚人。他從小跟随父親學習針灸,已經能單獨為林婵施針。
他既沒有撰寫醫書的志向,也沒有鑽研疑難雜症的多年行醫底蘊,他除了學醫術,日常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林婵專屬大夫”,平日裏盡職盡責,是年輕一輩在林婵身邊最久、對林婵最為了解之人。
也是最敬畏林婵的人。
越了解,越明白這個人心思隐藏有多深。
這麽多年,他從未見過她勃然大怒、開懷大笑的模樣,言辭出口前必思慮三分,萬般周全方出手,出手則必勝。
而對于林婵來說,他們父子,不但是對她弱點“眼疾”最為了解的人,還是最了解她身體健康狀況的人,同時也對她兩種身份一清二楚。
他們必須對林婵絕對忠誠,否則便會讓林婵陷入最危險的境地——
林婵乃德高望重的正道魁首之一,亦是頂尖的宗師高手。然而別說整個天下,就算是在中原北方,正邪兩派各方勢力的宗師也不下十位,若再加上南方各門派、魔教餘孽、南疆隐士、東方海域……等等多地的宗師,怕不得二三十個,若是被人知道了她的弱點……
哪怕是專注醫術不善揣摩人心的康白,都能想象得出林婵将會被置于何等萬劫不複之地!
康白了解林婵的多疑,便在第一時間勸父親前來請罪。但康老大夫對活着的大長老都未曾低聲下氣,又怎肯對一個小自己幾十歲的女娃低頭?
康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得已,自個兒來表忠心了。
……
林婵一如既往對他和顏悅色。
還讓貼身侍女給她泡茶。
康白一邊松了一口氣,一邊仍舊忐忑。
林婵的城府,就算生氣也不會輕易在表情和語氣上表露。就像昨晚,康老大夫想要左右林婵的決定,相當于挑戰林婵的權威,林婵既沒有反駁,也沒有動怒,只是委婉地讓康老離開。
這就是林婵生氣且不耐煩的表現。
康白想了一夜,到了午後,也沒想出頭緒,心思一轉,想,他這腦瓜子,何必浪費時間揣摩上意?直接上門問呗!
于是才有了此刻。
康白端着聞香杯,低頭看着青綠色的茶水,道:“主上,我爹昨日無理……他年歲大了,難免老糊塗,我以後一定多多規勸……”
康白忽然就說不出後面的話了。
因為不管是林婵還是康白,都知道,康仁杏年紀大了,為人愈加固執,又是真性情,絕對不可能學會阿谀奉承那一套。
“康白。”
“啊……啊?”
康白忽然聽到林婵喚他,連忙擡頭聽訓。
林婵端在茶香中輕聲道:“我自幼由你父親治療眼疾,本就視其如長輩,從未因他耿直之言而心生不滿,更何況他一心為我着想。”
康白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感動,連連點頭。
林婵又道:“我之所以不同意康老大夫的話,并非他冒犯了我,而是因為……”
林婵說着放下了杯子,轉身面向窗外,迎着窗外獵獵的河風負手而立。
風吹亂了她鬓間一縷長發,卻掩不住她的綽約風姿。
“我雖然決意金盆洗手,不再過問江湖紛争,但我自豆蔻年華開始,便以匡扶道義為己任,這與我是否身在江湖無關,也與我是否習武無關。我雙目可以不能視物,卻不能在弱小求于身前時視若無睹;我輩可以眼瞎,不可以心瞎。”
康白聽了又佩服又慚愧,再一次為這位心中的女神所折服。忙站起來,哽咽道:“主上心胸豁達……我……我不能及……”
林婵右手端着聞香杯,左手托着杯底,朝他微微颔首。
康白感動得差點哭出來。
他能追随林婵,實乃三生有幸。
有心想赴湯蹈火,卻只是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夫。既然做不了別的,便只能忠心耿耿、專精醫術,有朝一日為林婵治好眼疾!
康白豪情萬丈地走了。
林婵坐着沒說話,泡茶的小丫鬟仍舊在按部就班地排泡茶。
茶香四溢。
喝茶之人淡然一笑。
艙外河風飒飒,艙內風平浪靜,杯中茶水難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