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吾心安處是阿婵
吾心安處是阿婵
大船順流而下,算算日程,今夜便該抵達繁州了。
正所謂南船北馬。
林婵從北方出發,最初坐的是馬車,從棗城往南行,到了一處港口,便改了水路南下。如此船行半月後,便可抵達繁州城。
繁州乃南北、東西兩條河流交彙之地,乃南方重城,路上、水上交通都很發達。
等到了繁州,便不會再坐船了。須得改乘馬車西行。
雖然最難的賬目已經算好了,也分門別類裝進了木箱之中,但還有許多東西需要收拾。
……
清晨,江秋洵早早的起來,洗漱完畢,去廚房查看自己昨夜釣起來的那條小魚。
事實說明,武林高手也沒辦法速成釣魚高手,昨晚忙活了一個時辰才釣起來一尾小魚,放在桶裏養着,今天一大早起來熬了做魚粥。
江某人很清楚自己的廚藝,她愛美又潔癖,這十幾年鮮少自己動手做飯,寧可吃幹糧也不下廚。昨日臨時請教了負責廚房的管事蘋末,學做熬魚粥。穿越後十幾年沒做精細飯食了,但好在熬粥不難,她眼力好、手上功夫也好,試了一次沒問題,今早就巴巴地做了端過來獻殷勤。
算算時辰,林婵應該起了,她便端着略燙的魚粥過來了。
“林家姐姐可起了?”
江秋洵向門口護衛點了點頭,笑問:“林家姐姐可起了?”
護衛還沒答話,便聽見裏面傳出昭節的聲音:“主上剛起,正在梳洗,江姑娘稍待。”
林婵道:“無妨,江姑娘進來坐着吧吧。”
江秋洵便端着盛魚粥的木盤進門,繞過屏風,正看見林昭節把擰幹的帕子遞給林婵擦臉。
林婵這會兒穿戴整齊,但還沒來得及梳頭。
林昭節見江秋洵來了,道:“江姑娘比往日早了許多。”
江秋洵将粥盤放在桌上,笑道:“賬目算完,大功告成,一覺睡得踏實,天沒亮就醒了。”
這幾天,江秋洵每日都來得挺早。只為和林昭節清算賬目,發現疏漏時會念給林婵定奪。
她早來晚歸,甚至等林婵這邊歇息了,還會在房間中制作“表格”等物,以供第二日輔助清算賬目。是以每夜都忙,清晨自然也起得晚了。
林婵擦了臉,把帕子遞給林昭節,道:“江姑娘病剛好,不宜久站,不必這般客氣,自便吧。”
“哎!多謝林家姐姐。”
江秋洵笑意盈盈,走到林婵身邊坐下。
其實她一點兒也不累,但林婵讓她坐下,她自然是要領了這份好意。
林婵或許是聞到了香味,側頭朝魚粥的方向,道:“江姑娘拿了粥過來?”
林昭節搶着道:“聞着好香啊嗎,看起來也漂亮。”
江秋洵道:“是呢。昨夜無事,我便跟着秦管家去甲板釣魚玩耍,運氣好,竟釣了一條魚,想着給姐姐露露手藝,便自作主張做了一碗魚粥。姐姐嘗嘗,可不要嫌棄。”
江秋洵聲音裏帶着一絲嬌軟,說着“不要嫌棄”,但更像是在說“快誇我快誇我”。
林婵道:“江姑娘不可妄自菲薄。”
江秋洵笑道:“倘若姐姐叫我阿洵,我便立刻蹬鼻子上臉,再也不說客氣話。”
林婵也笑了,道:“好,阿洵姑娘。”
江秋洵得寸進尺道:“那我也叫你阿婵?”
她這幾日常來,已讓衆人熟悉了她愛玩鬧的性子。
林婵也不以為意,微笑道:“自然。”
江秋洵便忍不住開懷,又笑出了聲。
于是同處一室之人,都被掩飾不住的歡喜所影響,心情舒暢。
江秋洵看着林婵擦了臉、用青鹽漱了口,像是忽然想起來,道:“啊對了,昭節姑娘,剛剛秦管家讓我順便給你帶個話,讓你得空了去一趟底倉,有要事問你。我看他着急,不如你現在便去吧,我來給阿婵梳頭?”
“啊、這……主上?”
林婵道:“怎好勞煩江姑娘?”
江秋洵道:“不是說了和我不見外?”
林婵無法推辭,只得道:“好,那就麻煩你了。”
江秋洵語調裏全是躍躍欲試的歡喜:“怎是麻煩?我心裏感激你,喜歡你,能給你梳頭,心裏不曉得多多歡喜呢!”
她語調又柔又軟,嬌媚讨好。
卻聽昭節在一旁嘀咕道:“怎麽江姑娘說話,和阿遙的語氣那麽像?讓我一身雞皮疙瘩。”
她說的是三師姐柯遙,自從嫁入京城官宦之家,花前月下,好不快活。聽二師姐說,整日和夫君談情說愛,功夫都不練了,說話比在門派時還要矯揉造作。
林婵對這個口無遮攔的小徒弟輕斥道:“胡說。”
昭節卻不服氣道:“哪有胡說?江姑娘長得好看,主上偏寵江姑娘,說一句都不行。”
林婵嘆氣道:“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
雖是責難之言,語氣卻難掩對後輩的寵溺。
江秋洵笑了一聲,道:“我聽着,昭節姑娘這是誇我好看呢?”
旁人沾沾自喜,自會令人反感,江秋洵見縫插針地自誇,卻讓人愉悅。
這般自誇了不算,還上前兩步,道:“阿婵你摸摸看,我到底好不好看?”
她朝林婵走近兩步,微微彎腰,鼻尖相對,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林婵的眼睛這會兒還沒有蒙上白綢,閉着眼睛望着江秋洵,睫毛輕顫。
江秋洵伸手捏住她的右手腕兒,拉向自己,讓她的指尖覆在自己的臉上。
林婵像是驚得來不及反應,任由她動作。
這一瞬間,江秋洵好似感到林婵身上似乎迸發出一股淩厲殺氣,只是這一瞬間太短,她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當林婵的指尖觸及面頰肌膚的瞬間,江秋洵便什麽都不想了。
她又是歡喜,又是害羞。
當年林婵救她,端水喂藥,也曾這樣摸着她的臉,為她試探面部的熱度,為她擦拭降溫。扳指算來,時至今日,已經十三年了。
……
旁邊的林昭節被江秋洵的動作驚住了,都忘了阻止。
在林昭節的記憶裏,主上不曾和任何人這般親近熟稔。
自十年前一劍刺死海盜王星野和光之後,林婵便被譽為正道新一代的第一高手。後來更是被皇帝禦封天下第一劍宗。
林昭節一直跟着主上,算是主上養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這些陳年舊事的來龍去脈。當年林婵還年輕,此戰占據大義名分,難免多少有吹捧之意,但這仍舊是十分了不起的事。
星野和光是宗師級高手,素有“北海王”之稱,也是諸多海盜首領之一。他的死讓其他勢力的海盜數年都不敢大舉犯邊,間接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幾位武将更與“止風劍”交好,江湖上也因此對正玄派更為尊重。
後來林婵戰績越來越多,號稱宗師克星,久而久之,即使林婵常年隐居,也備受尊崇,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哪怕是徒弟們也不敢放肆,對她尊敬愛戴,畢恭畢敬,不敢有半分失禮。
也就昭節缺根筋敢撒嬌頂幾句嘴,旁人無不攝于她的清冷,不敢靠近。
此刻林沫見林婵竟沒有拒絕江秋洵的親近,甚為驚奇。
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嘆道:“這個江姑娘真有本事,無論做什麽都能讓人覺得自然而然。”
江秋洵根本不在意有人在旁邊看着,滿心都在林婵身上。
她握着林婵的手腕,讓她的指尖從自己光滑細膩的臉頰上劃過。
太近了。
近到能聽見林婵的呼吸聲。
撫摸她的指尖一動不動,就像愣住了。
空氣中有窗邊河面吹來的腥風,還有風帶來的林婵身上淡淡的清香。
林婵披散着長發,雙眼緊閉,微微仰頭,任由江秋洵捏着她的手腕,倒映在江秋洵的眼中,清冷又柔弱。
好想親她啊。
但是江秋洵不敢。
江秋洵在暗嘆一聲,主動打破了沉靜。
她問:“阿婵?你摸到了嗎?”
林婵似是回過神來,手微微回縮。
感到她回縮的動作,江秋洵便松開了她的手腕。
林婵收回手,想了想,道:“我不會摸骨。但想來阿洵定然是個美人兒。”
江秋洵似是忍不住開心,笑出了聲,道:“你這麽誇我,我可要得意忘形了。”頓了頓,又道,“我長得再美也不過是一副臭皮囊,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不過若是将來有一天能讓阿婵養養眼,也便算有了幾分用處。”
林婵喟嘆道:“可惜我看不見,只怕要錯過這世間一道風景。”
江秋洵嗔道:“阿婵別胡說!我都問過小康大夫了,天氣熱了你的眼疾就能好了。等在南疆找到可以給你治眼的藥,一定能治好的。”
想了想,換了正經的語氣,道:“我就在你身邊等着,等哪天你眼睛治好了,要第一個看見我。”
林婵道:“承你吉言。”
江秋洵笑道:“那便一言為定!”
忽聽一旁被遺忘的昭節好奇道:“主上,上次您都說了不讓她做丫鬟,要做賬房。這會兒卻又來搶我的活計,主人,你和江姑娘是不是又改主意了?”
林婵嘆氣道:“什麽丫鬟?阿洵是友人,不可口無遮攔、出言無狀。”
江秋洵道:“我便是做丫鬟,也是個暖床小丫鬟,大不過你去。”
昭節撇撇嘴,道:“那是自然。”
昭節收拾了洗漱用品,銀杏端了水盆,二人一起離開了。
江秋洵見房中只剩下自己和林婵,沒有了旁人,心中升起隐秘的歡喜。
她去桌上拿了木梳,笑道:“昭節姑娘真是個耿直姑娘。”
林婵輕輕重複了“耿直”二字,笑道:“是啊,她本性率真,有情有義,做事正大光明,不容半點詭秘暗藏,我最喜歡的就是她的性子。”
江秋洵莫名覺得這句話裏有點隐射意味,旋即又覺得是自己做賊心虛想太多。林婵又不知道她是坑蒙拐騙的邪道宗師,怎可能隐射她?
“阿婵原來喜歡這樣的……那我得學着點兒,方能讨阿婵喜歡。”
林婵微微一笑,道:“江姑娘已經夠讨人喜歡了。大家都喜歡你。”
江秋洵不語。心道,旁人的看法關她屁事,逢場作戲給林婵身邊的人留下好印象也只不過是為了便于接近林婵罷了。
待江秋洵拉了林婵在鼓凳上坐下,便撫着她的頭發,道:“新裁白苎勝紅绡,玉佩珠纓金步搖。旁人戴這只青玉金蝶步搖多多少少顯得俗氣,唯有阿婵白衣勝仙?”
林婵看不見,不知她的神色,卻能感到身後之人動作輕柔細致,恍若對待珍寶。
林婵道:“江姑娘……”
江秋洵打斷道:“阿婵,你又叫錯啦。”
林婵道:“阿洵姑娘,你不必這般……”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用什麽詞合适。
江秋洵接道:“這般谄媚?逢迎?你放心,我可不是這般自輕自賤之人。我亦知阿婵非那挾恩求報之徒。”
她蹲在林婵面前,手撫在林婵膝蓋上,微微仰望,道:“林婵,你救了我的性命呢!或許只是順手為之,可我卻因此才得以活下來。我心中萬般感激、萬分欣喜,實是難以訴諸言辭。只恨畢生所學太少,無以為報,如今若能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還請勿要嫌棄我手拙。”
她言語動情,聲音哽咽,滾燙的掌心包裹住林婵的膝蓋,掌心微微用力,妄圖讓自己的心意能從膝蓋往上蔓延到心口。
江秋洵擡頭凝望她,心想,幸好阿婵目不能視,否則她何以掩飾自己的灼灼目光?
在她熱烈的目光中,林婵扶着她手臂拉她起來,道:“好,我知道了。”
江秋洵又戀戀不舍地看了她幾眼,這才遺憾地站在她身後,繼續為她梳發。
林婵的長發墨黑如瀑,光滑如綢。
江秋洵感受着發絲從自己指間滑過留下的一絲冰涼。
這一刻,江秋洵只覺心中無比寧靜。
前世,在遭受衆人诋毀,百喙莫辯、避無可避之時,許多人選擇輕生。
僅僅是言語的暴力便如此令人難以承受,而若不是言語,是行為呢?
江秋洵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開始,遭受的就是如影随形的追殺。
劍皇樓的殺手們最擅僞裝,經過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埋伏的殺手。有時候路邊的小攤、茶鋪的夥計,都可能會忽然變臉,對她痛下殺手。
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殺意,她須得處處防範。可無論她如何躲藏,依然能感受到這個世界對她充滿了惡意。
刺殺,如影随形。
即使睡夢中也不曾安穩。
舉世皆敵,無人可信——像極了前世溺亡時的窒息。
直到林婵如黑暗中的一道光,照在她眼前,驅散了她滿世界的陰霾。
……
那之後的這些年,江秋洵曾多次去北方,坐在喧鬧的人群中,遠遠地看林婵的身影。
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直視,怕被敵人發現自己在關注她,給她帶來滅頂之災。
江秋洵那時候就在想,等有一天,了結了劍皇樓的恩怨,遠離了刀光劍影,如果能站在近處看一眼林婵就好了。
如今不再是遠遠地望着,甚至還能站在她身邊,是何等的幸事?
江秋洵也曾試想過,會不會離開了江湖之後覺得不習慣。人的習慣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如果出生入死已經成了習慣……真到了這一天才發現,其實她早已經養成了另一種習慣,比漂泊江湖還要久的、和呼吸一樣自然的習慣。
那就是思念。
就算經歷了十多年的腥風血雨,她骨子裏還是前世那個喜歡安定的現代人。
吾心安處是故鄉。
林婵身邊就是她心安放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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