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如夢別(一)

如夢別(一)

齊國,王宮。

“你我分明相看兩相厭,你不陪阿昀診脈,反要同我在這裏賞景。”夢九坐在輪椅上,神情似笑非笑。“看來,你不想見那位危在旦夕的齊侯啊,四師兄。”

霍沉戈一言不發,似乎懶怠睬她。

他是夢鶴仙人的四弟子,白子昀的師弟。夢九意外流落湯谷,也拜入夢鶴仙人門下,是以喚他一句師兄。

這次白子昀出谷為垂危的齊侯診治,雙腿俱廢的夢九也要跟來。兩個人,一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一個是不良于行的弱女子,夢鶴仙人放心不下,便讓弟子中武藝最出衆的老四霍沉戈随行保護。

夢九見霍沉戈不說話,便又道:“聽聞我那素未謀面的大師兄褚言即為齊人,曾佩相印,掌虎符,權傾一時。可惜病逝于壯年。觀你今日作為,褚言之死恐怕并非尋常病逝,更同那齊侯脫不了幹系。”

“逝者已矣。”霍沉戈眸色沉沉。“小師妹,往事不可追。”

夢九瞧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又開口:“褚言對齊國不可謂不盡心盡力。若非他用兵如神,齊國早在十多年前便被白狄攻占,更是游說燕趙等國與齊再立盟約,方有齊國如今的太平。現在那位齊侯繼位時不過總角之齡,其胞姐連城昭華僭越攝政,與褚言一同把持齊國。數年後齊侯策奪權,褚言娶妻連城昭華,辭官在野。”

霍沉戈回她:“看來你已将天一閣中記錄齊國的書簡閱盡。”

夢九笑了起來:“師兄,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褚言的死,同那連城昭華也脫不了幹系吧。”

“那又如何?”霍沉戈冷聲道。“師兄已經死了。小師妹,你現在提起這些舊事,又想做些什麽?”

“人生如此無趣,我總要給自己尋些樂子瞧瞧。”

“莫要多生事端——”

“霍沉戈,你莫不是以為我喚你一聲師兄,你便有資格管教我?”夢九嘲道。“我想做的事,便是夢鶴那老頭子也攔不住。”

兩人無聲地對峙着,氣氛逐漸變得凝滞。

正在這時,一個宮人匆匆向他們走來,嘴裏道:“兩位客人,夫人請你們觐見。”

霍沉戈與夢九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霍沉戈一踏入殿中,便看見衛士的長劍架在白子昀頸上。白子昀卻是神情自若,端坐在女子面前。

“紅袖夫人好大的威風!”霍沉戈冷嘲道。“你莫不是以為我們是你齊王宮中生殺予奪的宮人?!”

“君上生死不知,白先生卻說自己無能為力,只有霍閣主的師妹尚有回天之力。”殷紅袖神色不改。“妾只好得罪了。姑娘,請為君上診治。”

雖然只和夢九相處了幾個月,霍沉戈對這個小師妹的性子還是有了幾分理解,殷紅袖敢威脅她,怕是沒有什麽好果子吃。

他心裏暗自盤算着,便是夢九真與殷紅袖翻了臉,依着自己的身手,一行人全身而退也絕無問題。

誰知夢九竟真的推着自己的輪椅到了那齊侯榻邊。霍沉戈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預感到馬上會有更大的麻煩。

夢九瞧着齊侯,被利器傷到心脈,毒入肺腑,怪道連阿昀都說無能為力。說來,這齊侯長得也算英武,可惜眼神不大好,寵愛的竟是殷紅袖這樣不長腦子的女人。

她竟然盯着齊侯光明正大地發起呆來。

殷紅袖雖是心急如焚,卻也不敢擾她,足足一刻後,見她轉過頭來方問道:“如何?”

“想救他也并非不可。”夢九輕描淡寫地回答。

“速速道來,你若能救君上,重重有賞!”殷紅袖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賞賜就不必了,這法子,說來倒也簡單,端看紅袖夫人舍不舍得用。”夢九輕笑一聲,冷漠地看着殷紅袖。

“聽聞夫人育有齊侯唯一的子嗣,我恰有一換命之術,不知夫人,可願用兒子的命,來換夫主的命?”

殷紅袖的神色冷了下來:“給我将他們拿下!”

簡直是一派胡言!她捏着自己的衣袖,兒子是她的命根,夢九的話,簡直是直接戳到了她的痛腳。

四周衛士應聲圍住幾人。

“要救齊侯只有這一個方法,這世上也只有我能救他,你信是不信。”夢九似乎并不将四周虎視眈眈的衛士當回事,又添了一句,好像怕殷紅袖還不夠生氣似的。

白子昀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看守他的侍衛軟倒在地,神色驚恐。作為醫者,他還是有幾分保命的小手段的。

殷紅袖驚怒地看向白子昀,卻只見他施施然走到霍沉戈身邊站定。殷紅袖只覺自己被耍弄了,恨聲道:“拿下他們!”

夢九的唇角微微勾起。

鬧成這樣,看來這齊侯是要沒命了,她漠然想到。

“都退下。”女子白衣黑發,銀飾覆面,帶着一身沉沉的暮氣走入殿中。“我請來的客人,尚輪不到你來處置。”

聽了這句話,夢九才知道,原來請他們來的不是不動眼色的殷紅袖,而是這個女人。

“殿下。”殷紅袖向來人俯身行禮,姿态十分恭敬,四周衛士也聽令退開。

夢九無趣地看了眼來人,竟是白白壞了自己看熱鬧的機會。

“二位,別來無恙。”女子向白子昀三人點頭示意,問候道。

“見不到昭華公主,自是心境暢達,無病無災。”霍沉戈這話說得實在不算客氣。

連城昭華并不把這話放在心上,她知道,霍沉戈他們讨厭自己,也是應該的,一切原本都是她的過錯。

走到夢九身前,連城昭華輕聲問道:“姑娘便是夢鶴仙人新收的弟子?想來那換命之術并非玩笑之語了。只是不知此術有何要求,是否只能以子嗣為祭?”

果真是個聰明人,完全沒有被自己的話誤導。夢九笑了起來,她的容顏并非連城昭華所見最盛,這一笑卻讓她感受到了禍國之美。

“只需為血脈至親,父母,兄弟,姐妹,子女皆可。”夢九緩緩道。

“那便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吧。”連城昭華聽完之後,對她說。“——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又是一個嫌自己命太長的,夢九漫不經心地想着。

“你不怕死?”夢九歪着頭看她。“他活了,你便要死呢。”

連城昭華輕輕地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說這話時眼裏滿是孤寂,仿佛含着千年不化的霜雪,這句話出口,便消失在空氣中。

“敢問姑娘,何時可施術?”連城昭華斂去所有情緒,低頭問夢九。

“今日午夜時分。”夢九回她。

“現在不可麽?”

連城昭華似乎希望立刻就動手。

夢九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唯有借午夜時分那一縷陰氣,才能騙過鬼界耳目,換得你弟弟的性命。”

連城昭華便沉默了。

“阿昀,你已施針封住齊侯心脈?”夢九轉頭問白子昀。

白子昀颔首。

“如此,便等今夜了。”她下了結論。

“既然如此,只好請四位暫去偏殿歇息。”連城昭華說着,招來一名宮女為他們領路。

離開大殿的那一剎那,夢九似譏諷一般問道:“你既然不想活,為何不早些去死?”

這世上怎麽總有一些人,不肯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答應過一個人,若我主動尋死,便叫他不入輪回,化作孤魂野鬼,游蕩于天地之間,碧落黃泉,永生永世,不得,安息。”連城昭華沉默地一瞬,才低聲回答。

她有半張臉藏在陰影之中,露出的半張臉上,遮擋的銀飾泛着幽冷的光。

行在長廊上,夢九忍不住問白子昀:“你不是一向不喜這換命之術嗎?如今我要用它來救齊侯,你不反對麽?”

“此術逆天改命,本不應存于人間。”白子昀回她。“人只有一條命,即便是至親家人,也不該相互替代。”

夢九來歷成迷,那日她突然出現在湯谷之中,雙腿俱廢,即便是夢鶴仙人也沒法讓她站起。問她過去,她只說盡數忘了,偏偏腦中還記得如換命之術這般神異的術法。

作為醫者,白子昀并不喜歡換命之術,但他嘆了口氣說:“只是齊侯之子尚在襁褓,若齊侯薨于此時,齊國之內必再起權利之争,更有被他國吞并之虞。齊國百姓何辜,要受這戰火之苦。”

“阿昀啊阿昀,你可真是聖人在世。”夢九揶揄道。

白子昀不在意齊侯的生死,卻不願意看見齊國百姓因為他的死亡受戰亂之苦。

“若大師兄在世,也必不願見齊國受此劫難,這是大師兄嘔心瀝血才保下的安寧,我實在不忍見它就此毀于一旦。”身旁一直沉默的霍沉戈突然停下腳步,開口對夢九說道。

他轉身對夢九鄭重施了一禮。

“有勞師妹出手相助。這也算是全了大師兄與你我師兄妹一場情分,從此齊國之事,與天一閣,與湯谷——”

他看一眼白子昀。

“再無半分幹系。”

“便算是看在那位素未謀面的大師兄份上吧,我會救齊侯的。”夢九說完這句話,沒再言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