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夢別(十)
如夢別(十)
琴聲曼妙,就在這琴聲之中,營帳中的白狄人一個個眼皮打戰,最後昏昏睡了過去,到最後,營帳中站着的,只有一個連城昭華。
只見她施施然地站起身,神情淡漠。這些白狄人不知道,風雅的東西,有時也能成為殺人的利器。連城昭華身上沒有任何傷人的武器,進來前,已經被搜檢過,否則也不可能放心她入內。
齊國與白狄,算得上是世仇了。
連城昭華從古琴上取下琴弦,這是褚言最喜歡的一把琴,琴弦乃是冰蠶絲,鋒銳無比。
連城昭華就這麽靜悄悄地,用冰蠶絲将一營帳的人都收割了性命,沒有讓一點血跡濺在自己身上。
阿言,我沒有丢你的臉對吧?
連城昭華取出香粉,遮蓋住身上的血腥味,而後緩緩出門去。
周遭因為齊國割地八百裏求和的白狄人高歌歡飲,見她出門,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她順利回到自己的營帳,紅袖見了她,緊張地問:“殿下…”
這次随她來白狄的,只有紅袖一人。
“馬匹準備好了麽?”連城昭華不等她說完,便率先問道。
紅袖點點頭,連城昭華帶着她出門,翻身上馬。
紅袖只能跟着她上馬,只是忍不住猶疑道:“殿下,我們就這麽走了,要是白狄人打過來怎麽辦?”
連城昭華只說:“你若不想走,便留在這裏等死吧。”
她一拉缰繩,駕着馬往前去了,紅袖沒有辦法,只能跟上去。
連城昭華禦着馬,晝夜不停地往齊國邊境去。最遲黎明,白狄人就會發現白狄王已死,如果不在這之前回到齊國,被白狄人追上,她便完全沒有了生路。
她答應過褚言,要活下去,盡自己的一切努力活下去。
當天邊開始泛白的時候,連城昭華遠遠看見了齊國邊境的烽火臺,她知道,自己再次活了下來。
可是心中卻沒有什麽明顯的喜悅,她那顆心,好像随着褚言一起死去。
齊國邊軍看見歸來的連城昭華,大吃一驚,有一将領上前說道:“臣見過國女!秦相已經帶兵到達此處,正與将軍們商議,要打去白狄,迎您回來!”
連城昭華翻身下馬,沒有理會他口中的消息,只說:“命人燒水,我要洗漱。”
她讓人領自己去休憩之處,将領不明所以,卻不敢對她多言。
紅袖提着裙子,狼狽地跟上連城昭華。
“殿下,我為您梳頭吧。”連城昭華洗漱之後,濕潤的長發披散在身後,見此,紅袖自告奮勇地說。
連城昭華沒有阻止,紅袖便當她默認了,拿起木梳為她梳着長發。從前都是常陵為她梳頭,如今常陵不在了,梳頭的人便換成了紅袖。
“紅袖,你跟了我多久了。”連城昭華突然問道。
紅袖手上不停:“快十三年了!”
從白狄逃出來,紅袖肉眼可見地放松了許多。
“十三年啊…”連城昭華輕聲道,“那真是好久了。”
“你是什麽時候,成了齊侯的人。”連城昭華自決裂後,就再也沒有叫過連城君策一聲策兒,只叫他齊侯。
在她心裏,世上只有齊侯,沒有她的策兒。
紅袖的手頓住了,她勉強撐起一個笑:“女郎這是什麽意思…婢子不太明白…”
連城昭華有些疲憊地閉上眼:“這次出使,你本也不願跟來的,齊侯許了你什麽好處,叫你肯冒這般風險?”
紅袖白着臉,捏着木梳的手微微發抖。
“殿下…”
“他讓你來,是告訴你,若是我真的被白狄污辱了,就殺了我,以免叫齊國蒙羞,是也不是。”連城昭華笑了笑,“不過他怎麽會以為,就憑你,也殺得了我?”
紅袖再也站不住,她雙腿一軟,直直跪了下去。
“婢子…”她渾身發着抖,結結巴巴地求饒。“殿下,我錯了…”
“你走吧。”連城昭華最後只說。
“殿下?”紅袖試探着叫了一聲。
連城昭華沒有睜眼:“在我後悔之前,走吧。對了,去告訴秦澤,白狄王已死,他若想立下戰功,最好盡快發兵。”
否則等白狄選出新的王,一切便沒有意義了。
紅袖咬着唇,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秦澤不蠢,所以他沒有浪費這個寶貴的機會,當即率兵出戰,白狄被打得節節敗退,齊國割讓的那八百裏土地,自然也拿回來了。
當秦澤帶兵回轉國都時,連城君策到城門迎接,君臣相得,人人都稱頌着秦澤的戰功,誇贊他甚至超越了褚言。
連城昭華獨自坐着馬車回城,這些熱鬧,與她無關。紅袖跟着褚言走了,不久之後,連城昭華聽說,齊侯身邊多了一位紅袖夫人。
她終于明白,連城君策是用什麽引得紅袖甘願陪她出使白狄。
連城昭華回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褚言墳前上香祭拜。
婢女們遠遠站着,她獨自靠在褚言墳前,自斟自飲,也不說話。
“阿言,我很想你。”
連城昭華望着灰白的天空,輕輕嘆了口氣。
“阿姐。”
連城昭華聽到聲音,回過頭看去,費了些功夫才想起,面前這個蒙着面紗的女子,是她的三妹連城容華。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連城容華了。
她和公子衍是不死不休的冤仇,但對于堪稱無辜的連城容華,連城昭華并沒有連坐。
秦澤背叛,那是秦澤的過錯,怪不到連城容華身上,連城昭華一向恩怨分明。
“你來做什麽。”連城昭華帶着幾分醉意問她。
連城容華回答:“我來看看阿姐。”
她說着,也沒有顧及什麽儀态,就這麽在連城昭華身旁坐下。
“我有什麽好看的。”
連城昭華心裏覺得好笑,沒想到如今,她竟然會和這個親手毀了她容貌的妹妹和平地坐在一處說話。
時間啊,可真是奇妙。
“能分我一壇酒麽?”連城容華問。
連城昭華沒有說話,直接遞給她一壇。
連城容華揭開酒封,豪邁地喝了一口。
“阿姐,我真是很羨慕你。”
連城昭華嗤笑一聲:“羨慕我臉上這道疤?”
“羨慕,秦澤一直喜歡的人,都只有你。”連城容華輕輕地說。
她臉上笑容溫柔:“從小到大,父侯眼裏只看得見你和策弟,可我不嫉妒,因為我有哥哥,他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後來秦澤進宮,我才第一次嫉妒你,我喜歡他,他滿心滿眼裏卻只有你,真不公平啊,明明我比你好看,也比你溫柔,我敢說,我會對他比你更好。”
“一直到父侯死前,我都只能看着你們在一處,暗暗羨慕,好在我有哥哥,我有一個世上對我最好的哥哥。”
“他救了秦澤的母親,然後與他母親約定,讓我嫁給他。你知道秦澤最是孝順了,他不會違逆自己生母的意願,所以你就被他放棄了,阿姐,你就被他放棄了。”
“我原本以為,只要我嫁給他,總有一日,我能把他的心捂熱,可是我等啊等啊,等到你嫁了人,等到褚言死,也沒有等到他歡喜我。”
“我不求他像喜歡你一樣喜歡我,只要有一點點喜歡,一點點,我就可以騙自己,足夠了。可是他連一個讓我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給我。”
連城容華笑着,卻有眼淚落下。
“你嫁人那晚,他在書房枯坐一夜,我在書房外看了他一夜。”
“你現在跑來同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連城昭華心中平靜無波,如今的秦澤對她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
連城容華卻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之前白狄人來勢洶洶,你前腳跟着使團去了白狄,後腳他就帶着兵士趕赴邊境。他說這是為了齊國的榮耀,我卻知道,他是去救你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很可能死在白狄人手上,卻還是去了,根本沒想過我,根本沒有想過,若是他沒了性命,我又該怎麽辦。”
“我不服啊,我真是不服啊…”連城容華盯着自己這個姐姐,“我到底哪裏比你差了!”
連城昭華嘲諷地笑了笑:“這一點,你該去問秦澤,問我,不可能有答案。”
“不問了,不想問了。”連城容華含淚道。
她看着連城昭華,嘴邊流出一線血絲。
“到頭來,這世上對我好的,只有哥哥。可是我的哥哥啊,死在了你手上。既然這樣,你幹脆把我的命一起拿去好了!”連城容華嘔着血說,“如此,我們便再也不欠你了。”
連城昭華放下手中酒壇,眼神複雜地看着她:“若我是你,便拿了一把匕首直接刺過來。”
這樣才算報仇。
自盡這個死法,難不成連城容華覺得自己還會因此愧疚?那未免太小瞧她了。
連城容華搖着頭:“我不殺你…若是傷了你…阿澤會恨我的…我不要他恨我…”
連城昭華覺得好笑,又覺得眼前的人實在可憐,她愛得,實在太卑微了。
可是看着連城容華身下暈開的血跡,她終于變了臉色:“你有了孩子?!”
連城容華嫁給秦澤多年,一直無所出,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她卻自己服了毒,這是在想什麽?!
“對啊…”連城容華氣息奄奄,“我本想告訴他的,可是他直接去了邊境。他抛棄了我和孩子…我終于明白了,他心裏愛的人,永遠只會是你,哪怕到了現在,也沒有改變。”
“就算他不愛我…我只要他記得我…”連城容華笑容燦爛。“死在你面前,他會永遠記得我了…而且,你們之間,再也不可能了…他再歡喜你,也不可能娶你了…”
她說完這句話,含着笑閉上眼。
連城昭華能看得出她是真的高興,所以也越發覺得她可悲。
愛一個人,能卑微到什麽地步?
連城昭華不明白,她大約永遠也不會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