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手
手
“盤星教的勢力擴張的太快了……”
“那是因為崇拜天元大人成立的宗教團體吧……據說詛咒師夏油傑還在高專時期接觸過那群家夥……果然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嗎——!”
“為首之人是殺生院祈荒與夏油傑,據說那女人還是什麽詠天流的負責人……”
“可惡……”
“五條家的家主,我們記得您當年曾經負責過星漿體事件,能否請您——”
“是天內理子。”
五條悟語氣冰冰涼涼,算不上惱怒,卻也稱不得溫善。
“……什麽?”
“不是什麽‘星漿體’,是天內理子……啊,不過你們這群家夥的老朽大腦大概也就只有這點容量了吧,早些死光光給腦子好使的年輕人讓位啊你們這群無聊的老鬼。”
“五條悟——!”
有人拍案而起。
“就算你是五條家主,這話也太過分了——!”
……啊,無聊。
五條悟嘴裏還叼着剛剛吃完的雪糕木棍,因為是說和傑有關的會所以才過來聽聽的,結果還是老一套嘛,早知道就不過來浪費時間了。
翹着腳的五條悟放下兩條長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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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個殺生院祈荒啊……
多少有點在意,要不要去問問呢?
失去了熟悉同伴的高專恢複了五條悟最習慣的冷清模樣,本來咒術師就是極為稀少的類型,硝子被單獨培養,高專同屆生只剩下了自己,學弟們正在向着靠譜的方向進步着也用不上學長幫忙,五條悟的身邊少了一兩個人也沒區別,一切和過去沒有什麽不同。
反正在那裏能學的東西早就會了,五條悟動用了點關系後提前畢業,不知不覺間和傑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五條悟饑腸辘辘卻沒什麽興趣吃飯,在路邊随意買了面包和飲料後草草填了肚子,路上遇見幾個神情狂熱的盤星教傳教信徒,興致缺缺的越過他們繼續走着。
這種架勢不像是記憶中的夏油傑會做的事情,但反正從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猜不透那家夥要做什麽,所以五條悟随意看了幾眼那些相當有幹勁的家夥,卻不會再多想些什麽。
白發的青年懶洋洋地在街道的欄杆旁邊依靠着,有一口沒一口地咬着第二個面包。
批量生産的廉價品,劣質奶油充斥口腔,卻也懶得直接扔掉。
無所謂的味道,只要能填飽肚子那麽味道是無所謂的。
他現在哪兒也不想去、哪兒也算不上一個“回”字;已經很久沒有生出歸屬感的五條悟最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游蕩——終歸是要做咒術師的工作的,那麽是接到任務從被窩裏爬起來趕過去、還是這麽随意晃蕩着抽簽一樣祓除咒靈,對與五條悟來說沒有什麽區別。
秉持着這樣态度的五條悟,耳朵裏充斥着的是屬于盤星教教徒慷慨激昂的宣講聲,還有一道突如其來的聲音。
“那份傳單,請給我一份謝謝。”
……很熟悉。
五條悟停下咀嚼,硬生生吞下嘴裏剛剛入口的面包。
雖然只聽過一次,但是因為某種奇特的原因五條悟把那個聲音記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只是第二次聽見,他的心底也跟着反射性的翻滾起強烈的厭惡。
金色頭發的男人,一副随處可見的上班族打扮,唯一區別于普通人的是他俊美的面容和一身昂貴的定制西服。他接過那張傳單的神情近乎虔誠到熱烈,而遞出傳單的教徒只以為這是位未來的同伴,慷慨激昂的和他講着盤星教的教義,并沒有察覺到哪裏有問題。
五條悟見過那張傳單,說好聽些是簡單樸素,說不好聽點設計算得上相當敷衍——只是照片用了一雙雙手合十的照片占據了三分之二的版面,那雙手過于精致漂亮,完全可以藝術品來形容,不但完美拯救了那個小學生級別的版面還幫着拉回了一大截的宣傳熱度。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傑那家夥偷懶用了莫桑的手作宣傳照,但是就是好用,而且可以說是非常好用——
好用到引來了不必要的麻煩。
傑那家夥到底怎麽回事啊,懶得設計的話那幹脆連熱度也別要好了,照片用自己的手不行嗎非要用她的!
五條悟冷眼盯着那邊的奇怪金頭發,驚訝地發現那家夥的陰影處竟然盤旋數只咒靈,二級三級都有甚至還有幾只一級,尋常人早就被這些詛咒吃得骨頭都不剩,這家夥竟然完好無損地活到了現在,倒是頗為出乎意料。
他沉思片刻,扔了手裏啃了一半的面包,默不作聲地擡腳跟了上去。
白發青年剛剛跟着走了幾步,前面的男人忽然腳步一頓猛地轉過身來,五條悟後頸反射性一冷,剛剛熟練起來的被動無限術式已經發動了一次,他看不到爆炸的火花,卻也能感受到瞬間被消耗掉一大截的咒力——那水準足夠轟掉一個人的腦袋了。
對方目光沉沉掃了過來,沒有看到瞬間躲在上方視線視角的五條悟。
……怎麽回事,那家夥。
五條悟後知後覺的出了一身冷汗。
六眼通曉一切,自然也沒有錯過他身上的變化,上一次這種突如其來的危機感還是伏黑甚爾背後突襲,那一點也沒有咒力的怪物帶來的威脅是生死級別,五條悟目光沉下,終于瞧見男人側身時的西裝內襯裏隐隐露出的女人指甲豔麗的白嫩指尖。
……五條悟瞳孔驟縮。
原來如此——!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瞬間明白過來當時他纏住莫桑的行為、還有突然索要傳單究竟是為了什麽。
那雙手。
莫桑那雙宛如藝術品一樣的手!
因為工作的共同之處,咒術師會和一般社會的相關機關聯手合作,五條悟記得前一陣子的确有人找過來詢問有關神秘的女性連環失蹤案件,因為受害人沒有什麽共同點,而且不說屍體,她們連随身物品也沒有找到一件,所以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她們結局并不樂觀,卻也只能定義為“失蹤”而已。
……這個男人,曾經想殺死莫桑。
五條悟無聲起身,他背對漫天星空立起雙指,六眼藍瞳幾乎與冷月垂浸而下的凄凄輝光融為一體。
【自暗而生,比黑更黑,濁污殘穢,皆盡禊祓】
……是咒術師的工作。
他自言自語着。
……是習以為常的,咒術師祓除【詛咒】的工作。
“姑且算是循着殘穢的痕跡找過來的……”
【帳】的裏面,走進了并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詛咒師。夏油傑袈裟衣擺飛揚,站在嶄新的殘損人類屍體旁邊,以一種相當無奈的縱容語氣和在不遠處的五條悟說話。
“在幹什麽呢,悟。”
五條悟坐在不遠處的石階上,面色平靜近乎冷冽,他一只手捏着墨鏡,另一只手空蕩蕩地懸垂在膝上。
年輕的咒術最強白發雪膚六眼靈動,天生一副色調寡淡不着人氣的輕薄模樣,地上飛濺的污血都在他旁邊自行避開一個過分幹淨的環,半點染不上人間神子的軀體。
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動手了——
啊,與其說是自己動手,不如說是冷眼看着咒靈殺死了那個男人的過程吧。
所以嚴格來說,他只是解決掉了這男人無法理解的力量來源,雖然看不到,但是好在六眼本身就是個超規格的玩意兒所以想要處理掉也沒有多難;然後五條悟做的就是什麽也沒做,任由他被咒靈撕裂吞噬後,這才慢吞吞地出手解決了其他的詛咒。
咒術師晚來一步沒能救下人是常有的事情,不算是違規。
五條悟坐在那兒發着呆。
和當時在盤星教一樣,沒什麽感覺,也沒什麽波動;被無數人耳提面命立下的規矩被破掉之後,所謂堕落的恐懼亦或是愉悅仍然還是都感覺不到;此時的五條悟只覺得腹腔空空蕩蕩,剛剛啃得半個面包提供的可憐熱量早就随着咒力運轉消耗殆盡了。
他着實呆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夏油傑正站在那兒和自己說話。
“啊。”
他硬邦邦地扔出來一個應聲詞,催動胳膊把墨鏡重新架回鼻梁上,五條悟這才站了起來。
“沒什麽,正常幹活而已……又聽那群老不死的墨跡了一天有的沒的,胳膊有點硬,所以現在反應慢了點。”
他頓了頓,又問:“你那是什麽打扮,在幹嗎啊。”
對方晃晃衣袖,袈裟寬大,隐約可見逐漸抽長舒展開始積累肌肉的寬闊肩膀,已然區別于高專時期的修長身形,他笑眯眯地袖手而立:“在追逐神明哦。”
……意味不明。
夏油傑說完後,又低頭看了一眼地面殘屍,漫不經心地開口:“要幫忙嗎?”
五條悟百無聊賴地瞥了一眼地上髒兮兮的玩意,啧了一聲:“随便你。”
夏油傑跟着召喚出咒靈吞食地上新鮮血肉,五條悟留給他一個冷淡側臉,好一會等到地上窸窸窣窣吞食咀嚼的聲音消失了,他這才轉過頭來看着夏油傑:“我想見她。”
“很晚了,悟。”夏油傑語氣溫溫,和高專的時期沒有任何不同,像是他随口阻止的不過是五條悟又一次臨時起意的惡作劇一般平靜。
“她休息了。”
“我要見她。”
五條悟重複了一遍。
“——悟。”夏油傑微微拉長了一點尾音,帶了些強硬的提醒意味:“我說她已經休息了,下次吧。”
五條悟盯着他,歪了歪頭,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你為什麽會知道她在休息。”
“傑,你知道嗎?”他認認真真的開口,仍是不染半分人間煙火高高在上的冷清,“你現在是咒術界承認的特級詛咒師,他們覺得能殺了你的同級目前只有我……所以我真的在這兒殺了你也無所謂的。”
夏油傑看着五條悟那雙藍寶石一樣亮得可怕的眼睛,忍不住冷笑着啧了一聲。
……這小子,是真的想殺了自己。
“——跟上來吧。”
夏油傑斂起所有的情緒,語氣恢複如常:“事先提醒,如果你讓她生氣了我可也不管。”
“嗯。”
五條悟懶洋洋地應着,不遠不近的綴在夏油傑的身後。
他們走的是一條五條悟全然陌生的路,路的盡頭是荒僻的郊外,人影寂寥,連最低級的詛咒都鮮少出沒,路上設着各類複雜的咒術結界,六眼随意掃過,單單是用來純粹障眼法的空屋就看到了四五個。
所以果然是把她藏起來了?
“你還真是弄了不少錢呢。”五條悟随口搭話,夏油傑嗯了一聲,平靜回答:“只是為了減少麻煩的必要手段,她也不喜歡過于吵嚷的地方,住在這兒正好。”
五條悟垂着眼,默不作聲地盯着地上悠長的影子。
夏油傑換了模樣,換了身份,是被咒術界放逐追殺的詛咒師,也是令咒術界為之忌憚盤星教教主,于是便有了比自己更加理所當然保護她的身份和地位。
他把莫桑護得太好了,護得半點蹤影也沒有流露給自己,這樣說起來,那張簡陋傳單上一閃而過的手竟然算得上他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見到莫桑。
現在夏油傑提起她的語氣已經不同了,字裏行間都是把自己摒棄在外的柔軟親昵。
五條悟沒有表情,也做不出來什麽表情。
肚子空蕩蕩的,算不上難受,只有饑餓過頭的細微絞痛——是這段時間早已習以為常的熟悉感覺。
他漫無目的的跟着夏油傑的影子走着,直到鼻尖聞見紫藤花的馥郁濃香。
“到了。”
夏油傑終于停下腳步,展露在他面前的是古老的日式宅院,茂密妍麗的紫藤藤花垂墜牆壁,遠遠便開成大片大片近乎炫目的幻境般的華麗花海;門口木牌刻着的不是主人家的姓氏,“伽藍”二字镂刻其間,筆鋒狂放大氣,可惜落在紫藤花海之中,這牌子便失了原本應有的肅穆古樸的悠遠韻味,反而襯出幾分不可言說的妖異邪氣。
“……地方倒是不錯。”
五條悟一眼辨別出這裏的結界和外面的簡直天差地別,精細程度堪比藝術,一看就知道是出于誰的手筆,倒也難怪咒術界那群家夥翻遍了這裏也找不到她。
入了庭院,他倒是比夏油傑更加自來熟,踢了鞋子就踩上木質的回廊,大大方方肆無忌憚地到處打量,于是這會換成夏油傑跟在他身後,倒也能耐着性子看他在這新院子裏看來看去。
夏油傑轉彎繞到了後院,先六眼一步瞥見在靜水池畔喂魚的莫桑背影,叫她之前聲音有極為細微的停頓,“……莫桑。”
僅着單衣的英靈随手扔掉手上僅剩魚餌,一點綻開漣漪水聲破開月光之下的沉沉靜谧。
她聞聲回頭,剛剛想說之前還在黏糊糊不嫌煩的反複叫阿伽怎麽現在又改回了莫桑,結果一聲懶洋洋的疑問還未出口,便先瞧見了站在那兒的五條悟。
“……哎呀。”
她一怔,起身拍了拍手,眉眼彎彎。
“這可真是稀客啊,悟。”
而五條悟站在那兒,愣愣看着一身白綢單衣幾乎快要與月光融為一體的莫桑。那雙原本只停駐在紙面上的柔白手掌靈巧地擺動着,骨肉勻婷線條流暢,擡手時長袖滑落,跟着露出一截兒宛如無瑕白玉的伶仃手腕。
六眼貪婪收攏自己所能接觸到屬于這個人的所有信息,領口之下的喉結正緩慢地滾動着。
——餓。
突然之間,餓得要命。
——延遲了數月之久的恐怖饑餓感,伴随着那些一同消失殆盡的七情六欲,正排山倒海地自腹腔四散而開、伴随着仿佛忽然沸騰的血液順着血管流入四肢,最後瘋狂湧入大腦,重新喚醒了這具軀體內生來擁有的作為人類的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