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廳內,美酒佳肴,卻無人問津,圍坐在一桌子上的衆人面色各異。

“嫁人?姀姀,你在說什麽呢?”秦氏霍然起身。因為起的急,有些頭暈,站立不穩。一旁的蘇博趕緊将人扶住,順着氣,小心翼翼的把人攙扶回座椅上。一旁綠蕪端了熱茶來,蘇博接過,喂給秦氏。

“母親。”蘇芩急站起來,欲去攙秦氏的胳膊,卻被秦氏白着臉揮了開去。

緩過一口氣,秦氏道:“姀姀,你方才說你要嫁人,是要嫁何人?”

蘇芩站在那裏,看着秦氏蒼白的面色,動了動唇,緩慢吐出三個字,“陸霁斐。”

此言一出,滿桌震驚。

老太太瞪大雙眸,置在膝上的雙手微顫,猶如一株正歷經風霜的老樹。“姀姀,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蒼老的聲音裏帶着驚顫。

蘇芩垂下眉眼,小巧下颚輕點,攥着粉拳,重複一遍道:“我要嫁的人,是陸霁斐。”

明廳內,一瞬時悄無聲息,秦氏大口喘息,看向蘇芩的視線滿是不可置信。

“我不同意!”秦氏拍着桌子,碗碟碰撞,将蘇蒲吓了一跳。

蘇芩趕緊把蘇蒲攬進懷裏,細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蘇蒲睜着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埋首縮在蘇芩懷裏。

蘇浦澤小大人似得拉住蘇蒲胖乎乎的小手,悄悄安慰。

“問白。”蘇博暗握了握秦氏的手,吩咐冬梅顧好老太太,又委托三夫人張氏顧好兩個小娃娃,便與蘇芩道:“姀姀,你跟我到書房來。”

……

蘇博的書房內槅扇門窗緊閉,原本偌大的紅木書桌已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半舊木桌。上頭置着筆墨紙硯,皆是些廉價物。就更別說那些置在碧紗櫥上的古玩器具了,早就在抄家的時候被盡數搬走了。

真可謂家徒四壁。

“姀姀,你方才說的,可當真?”蘇博引着蘇芩站在木桌前,原本清風儒雅的面容因為近幾日的操勞,已顯疲态。

蘇芩雙手交疊于腹前,摳着指尖,平緩幾分心緒,緩慢點頭。

比起強勢的秦氏,平日裏蘇博更理智,更能理解蘇芩一些,但這次,卻出乎她的意料,蘇博的反應尤其強烈。

“姀姀,你涉世未深,別看外頭的人說他些什麽風光霁月的屁話,那就是只瘋狗!你知道他做過什麽嗎?他将武陟帛的腦袋做成了漆器,用來盛酒漿,如今就擺在他的屋子裏頭。”

蘇博大口喘着粗氣,雙眸漲的通紅。原本儒儒雅雅的一個人,竟被氣得冒出了粗話。可見方才在明廳內,為了安撫衆人,也是壓了氣的。

武陟帛是武國侯之子,大皇子的陪讀,在陸霁斐任次輔期間,出言不遜,被陸霁斐扣了個謀逆的帽子,殺雞儆猴用了。

因着被扣的是謀逆,大皇子一派人自然不敢應承,只能狠心舍下武陟帛這步棋。

蘇芩一貫聽到陸霁斐“如匪君子”的名號,也知道他慣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卻從未聽到過這種事。如今想來,必是那次殺雞儆猴太過兇殘,讓人只提他一個名字,都覺膽寒。

蘇芩攥着手,想起前幾日自個兒日日去的城西陸府,那耳房內确好似有個漆器……

“如今錦衣衛盡在陸霁斐之手。這些錦衣衛只聽皇命,穿牆上瓦,無所不在,無所不能。說不定如今咱們這會子說的話,明日便會傳到那陸霁斐的耳朵裏頭去。”

蘇博紅着眼,單手撐在木桌上,看向蘇芩的目光悲切而隐忍,整個人就像一時間老了十歲。

皇帝年幼,錦衣衛現在陸霁斐手下,可以無旨逮捕任何人,并不進行任何審訊就能私自用刑,置死都無事,包括如武陟帛這般的皇親國戚。而導致錦衣衛如此權傾朝野、蠻橫專權的根源,就是陸霁斐。

自先帝托孤後,陸霁斐此人,已到了衆人連私下诟病,都會懼怕的存在。

蘇博嘆息一聲,雙眸隐淚。

蘇府未敗前,蘇博一慣不管家中俗事,每日只喜看書著棋,同一衆清客閑聊,身上只挂一閑職,領些閑銀,月俸連蘇府每日的開支都湊不足。他謙恭厚道,人品端方,亦有些迂腐。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對蘇芩和蘇蒲卻是極寵愛的,從未紅過臉。這還是蘇芩頭一次看到蘇博如此面色。

“父親……”

“姀姀,聽父親的話,陸霁斐此人,不是能托付終身的人。”

蘇芩看着蘇博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粗糙黑黝,哪裏還有往日讀書人的白淨。這是因為如今蘇博所用竹筆,皆是他自己去後頭砍了竹子自個兒做的,只為了削減府內開支。

聽了蘇博一番話,蘇芩頓覺自己魯莽,可如今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已簽了文書,而且簽的還是做妾的文書。

“父親,我已簽了文書。”蘇芩哽咽着喉嚨,小腦袋垂的低低的,露出一截纖細粉頸,聲音細軟糯氣,躊躇片刻,又抛出一記重擊。“是,做妾。”

蘇博一愣,似有些呆滞,他盯着面前風嬌水媚,般般入畫的嬌嬌兒,幾乎都不會說話了。

雖說蘇芩小時,祖父最寵,但秦氏和蘇博亦是疼愛的。這樣捧在手掌心裏長大的一個嬌嬌兒,不僅要嫁給陸霁斐這只瘋狗,還是做妾,蘇博只覺眼前一花,恨不能跟秦氏一般一暈了事,再醒來時也只當做了一場荒誕夢。

“父親。”蘇芩見蘇博久久不說話,面露急色。

“你,你先慢些說。”蘇博擡手,止住蘇芩欲說出口的話,他吃力的撐着身子靠在木桌旁,聲音沙啞。“姀姀,你為何偏要嫁他?”

蘇博背對着蘇芩,沒看到她的表情,只能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清喉嬌啭,細語如莺。“因為女兒歡喜他。”

“砰”的一聲響,書房的門被秦氏一把推開。

“姀姀,你是我肚子裏頭出來的,我還不知你!你便是看上豬狗牛羊,都不會看上陸霁斐!我不管你為什麽一定要嫁他,反正我是不會同意的。你要不就與我去陸府将那文書贖回來,要不我就進宮去尋陳太後。我就是豁下這張臉來,也定不會讓你嫁給他!”更何況還是做妾!

秦氏站在書房門口,聲音極大,氣得面色漲紅。

“問白,你身子還沒好,這是在幹什麽呢。”蘇博趕緊将秦氏扶進了書房,然後關緊書房門,将冷冽溯風封堵在外。

蘇芩見秦氏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怕她氣壞了身子,再不敢胡言,只小媳婦似得站在那裏,偷觑着人瞧。

“問白,這事你就別摻和了。”蘇博站在中間當和事老。

“什麽叫我別摻和。姀姀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心疼她,嫁那麽一個人,還不知怎生吃苦呢……”說到這裏,一慣強勢的秦氏竟忍不住落下淚來。

蘇芩哭着上前,抱住秦氏的胳膊,“母親。”

“姀姀,聽母親的話。我們的姀姀,合該嫁這世上,最好的男子。”秦氏軟下聲音,雙眸通紅的看向蘇芩,目光慈愛,滿含柔意。

蘇芩哭着點頭,将臉頰貼在秦氏膝蓋處,晶瑩淚珠從眼角滑落,浸潤了秦氏裙裾。

……

掌燈時分,秦氏攜蘇芩,坐青綢馬車至城西陸府,卻被告知陸霁斐正在宮內,今日不回府。

“姑娘,這是爺囑托,讓奴婢送與您的東西。”蒹葭捧着手裏的薄螺钿黑漆盤,垂首行至蘇芩面前。

漆盤上覆一紅布,拱起一塊。

蘇芩看一眼秦氏,然後伸手,緩慢掀開紅布瞧了一眼。只見裏頭是一雙女式小靴。以偏紅的香色羊皮制作而成,用金絲線掐出邊緣,最後在靴面上挖出雲頭長筒小靴來。

這樣式的小靴,最是适合濕冷的冬日。

“不必了。”秦氏開口,面色冷凝,“既然今日陸首輔不在,那便勞煩姑娘,将姀姀的文書取了來,咱們用銀子贖,必不會讓陸首輔吃虧。”

蒹葭站在那裏,聲線平穩道:“爺的東西都是自己規整,奴婢做不得主。”

秦氏蹙眉,又道:“那陸首輔到底什麽時候能回府?”

“奴婢不知。”

蒹葭一問三不知。正是大冷的天,蘇芩怕秦氏在外頭呆久了對身子不好,便趕緊勸着人先去,待明日再來。

秦氏板着一張臉,上了青綢馬車。

馬車辘辘駛遠,靜谧風霜雪雨中,耳房內的大理石插屏後轉出一人。

“爺。”蒹葭捧着漆盤上前,“姑娘沒收。”

陸霁斐伸手,慢條斯理的托起一只小靴,拿在手裏捏揉。細膩的皮質,泛着紅香色,就像小姑娘溫軟的面容。

“呵。”男人低笑一聲,眸色陰鸷,一手提着一只小靴,邁步往外去。

到了他的嘴裏,還想讓他吐出來,真是天真的可憐。

……

折騰了一日,蘇芩安撫好秦氏和老太太,早早入睡。想着明日要如何才能将那份文書贖回來。

耳房內燒着地龍,蘇芩心中雖存了事,但難得睡的這般舒坦。

屋外,庭院內積着堆雪,溯風冷凝,冰霜肆虐,白茫一片。

蘇芩縮着身子歇在炕上,身上一條杏子紅绫被,只齊胸,一彎素白藕臂搭在被外,粉頸歪垂,青絲逶迤。

“吱呀”一聲,槅扇被推開,卷進一陣冷風。蘇芩無知無覺的翻身,蹬了被褥,露出一片白膩背脊,系着小衣帶子,襯出後腰臀部上方的兩個腰窩。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從旁伸出,将那被褥往上一挑,蓋住了蘇芩上身。

又蹬被了,睡覺還是不老實,跟小時一模一樣。

昏暗夜色中,男人嗤笑一聲,低低沉沉的帶着深意。

翌日,天朦白,蘇芩迷糊睜開眼,動了動身子,卻是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

她裹着被褥,小腳在被內蹬了蹬,然後霍然瞪大一雙眼,被吓得睡意頓消。

杏子紅绫被拱起一角,露出一雙穿着小靴的玉足。肌膚白膩,腳踝纖細,襯在那香紅色的小靴上,尤其顯眼好看。最關鍵的是,這雙小靴,十分合腳,就像是照着她的腳畫上去的一樣。

蘇芩認得,這雙小靴就是昨日在陸府看到的那雙,所以現在,為什麽會穿在她的腳上?

作者有話要說: 姀姀:QAQ害怕……

秦氏:豬狗牛羊>陸霁斐

陸匪:我好像聽有人在說我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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