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陸霁斐尚記得,蘇芩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是什麽時候。那個時候自己因為“卧冰求鯉”一事燒的迷迷糊糊,半夜時分就聽到耳朵邊上嗡嗡嗡的吵的厲害,他迷糊一睜眼,看到一團白霧霧的東西披着油黑長發,坐在炕邊上,當時就唬了一跳,硬生生醒了過來。
小時的蘇芩長的粉雕玉啄的可愛,哭起來軟貓似的,那些王公貴族家的小公子都喜圍着她轉,但陸霁斐卻只覺被哭的腦袋疼。
不過他不善言辭,只能盯着人瞧。看那晶瑩剔透的淚珠子,從黑珍珠一般的眼睛裏流出來,滾過軟綿綿的香腮,就像被雨打濕了的粉桃子。
“你是不是要死了?”粉桃子抽噎着聲音,雙眸紅彤彤的盯住他。
陸霁斐抿了抿幹裂的唇,沒有說話。
粉桃子哭的更厲害,肥嫩嫩的小手嵌着肉旋,小臉都被擦的變了形。“他們說,你要死了,會尋我報仇。只有把你燒幹淨了,你才不會尋我報仇。”
說完,小蘇芩開始扯躺在榻上一臉病容的陸霁斐。
陸霁斐身形纖瘦,病了好幾日,身子輕飄飄的被她拽下來,摔倒在地上,懷裏壓着這個軟綿綿的粉團子,暖烘烘的就跟抱着個大暖爐似得。只是這個面団子哪裏都是軟的,陸霁斐摟着,只覺有些面紅心熱。
“你壓疼我了……”粉團子哭哭唧唧的哼開了。
陸霁斐手忙腳亂的退開,聽到外頭傳來李嬷嬷咋呼的嚎叫聲,“三姐兒,三姐兒……”
蘇芩是蘇府的掌上明珠,若是出了什麽事,李嬷嬷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蘇芩抽噎着,含含糊糊的跟陸霁斐講道理,“你能不能自己把自己燒幹淨了?”
陸霁斐覺得這事有點難,所以沒有同意,因此,當李嬷嬷尋到蘇芩的時候,就看到那個琉璃瓷一樣的粉娃娃,哭的跟被雨珠子澆過的嬌花似得可憐。
李嬷嬷一邊哄着蘇芩,一邊将悶不吭聲的陸霁斐訓斥一頓,然後趕緊将懷裏哭的睡着了的小祖宗抱回主屋。
記憶一瞬回籠,陸霁斐觸目所及,小姑娘哭的梨花帶雨,哼哼唧唧的模樣跟小時如出一轍。
耳房內,熏香氤氲。厚實的大氅帶着濡濕細雪,包裹住玲珑有致的身段。小姑娘垂着脖頸,露出一截粉頸,細嫩嫩的綴着粉白。清楚到甚至能看到凝脂膚色下的青澀血管。再往上是一雙瑩白玉耳,并無耳飾,軟綿綿的可愛。
陸霁斐撚了撚指尖,突兀想起後頭在碧紗櫥內跟那只粉團子的對話。
“他是誰?”大病了一場後的陸霁斐因着是少年身段,更顯纖瘦。說話時那雙眼又黑又沉,看的小蘇芩怵怵發愣。
“嗯?”小蘇芩眨着一雙又黑又圓的大眼睛,小胖手拘在一起,直盯着陸霁斐的影子瞧。時不時伸出一只小嫩腳,往前踩踩。
李嬷嬷說,鬼是沒有影子的。
少年陸霁斐并未理小蘇芩的小動作,只道:“說要把我燒死的人。”
“哦。”小蘇芩歪着小腦袋想了想。
少年陸霁斐的目光一頓,落到小蘇芩因為歪脖而層疊出的一圈白肉上,只覺這娃娃怎麽長的跟蘿蔔似得。
“武陟帛。”奶聲奶氣的聲音喚出這個名,陸霁斐記了許多年。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陸霁斐報仇,一輩子不晚。武陟帛是武國侯之子,大皇子的陪讀,這時候的陸霁斐自然鬥不過人家,但在他任次輔期間,借着武陟帛出言不遜的毛病,給他扣了個謀逆的帽子,殺雞儆猴用了。
不怕有仇,多晚都能報。
時過境遷,小時的事與現今相比,可謂白雲蒼狗,變化之大,讓人猝不及防。誰能想到,那個小小少年,會變成如今權傾朝野的大首輔。
“別哭了。”陸霁斐面無表情的甩着一張臉,“啪”的一下扔掉手裏的書籍,卻不想,這小姑娘哭的愈發急切起來,甚至還打起了哭嗝。
“嗝,嗚嗚……嗝……嗝嗝……”蘇芩站在那裏,一抽一抽的挺着小胸脯。
陸霁斐的目光往小姑娘胸前一湊,幽深晦暗。他皺眉,起身,走至蘇芩面前。
蘇芩哭的起勁,根本就沒将人放在眼裏。
“想要什麽。”
聽到男人開口,蘇芩終于止住了哭聲,她仰頭,露出一張白嫩小臉,香腮旁挂着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子,眼眶裏還抿着一顆。
“我要穿嫁衣。”說完,蘇芩強調一遍道:“大紅色的。”
陸霁斐攏袖,重新坐回炕上,然後慢條斯理的拿起那本被扔在炕上的書籍,聲音清冷道:“你是妾,不能穿大紅色的。”
蘇芩噘嘴,湊上去看陸霁斐的面色。
男人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裏,修長白皙的食指點着書籍,眉心輕蹙,似在想什麽事。
蘇芩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伸出一根小手指,點了點上頭不知道何時蹭開的一點小傷口,“你看我,我受傷了。”
陸霁斐下意識往那處瞧了一眼。白嫩嫩的小手指,綴着一點粉嫩色澤,壓在書籍上,點着一個“嬌”字,真是嬌嫩到了骨子裏。
“哪裏?”陸霁斐面不改色道。
蘇芩舉起小手指,委委屈屈的湊到陸霁斐面前,“喏,好大一個口子呢。”
“嗯。”男人點了點頭,慢條斯理的伸手,将那根小手指給撥開了。“真是很大。”再過一個時辰怕就要愈合了。
似乎是沒聽出男人話裏的嘲諷意味,蘇芩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濕漉漉,黑黝黝的印着陸霁斐那張俊美面容,聲音嬌滴滴的道:“是被那沈宓傷的。”
耳房內點一盞琉璃燈,蘇芩湊的有些近,她能清楚的看到陸霁斐纖細卷翹的睫毛,在氤氲流色的燈光照耀下,眼瞳是淺色的。
蘇芩曾聽李嬷嬷胡話說,眼瞳顏色越淺的人,越聰明。蘇芩本來不信這句話,但此刻卻覺得,這話,興許還是有點靠譜的。
畢竟這厮确實聰明的人神共憤,就連祖父都奈何不了他。
蘇芩實在是想不透,小時那麽一個任她欺負的悶葫蘆,怎麽就能變成如今這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模樣呢?
“還有你那好表妹,也變着法的欺負我。”蘇芩一扭身,本想擺個西子捧心狀的表情來博取同情,卻不想身子一扭,撞到炕上擺置着的一只梅花式洋漆小幾,磕的生疼。
這回,蘇芩确是立即就被疼出了眼淚珠子。她捂着那被撞疼的地方,整個人面色一白,原本就雪圓的面容頓時白的跟外頭的堆雪似得,蹙着細細眉尖的模樣,直惹得人心都疼了。
陸霁斐按着梅花式洋漆小幾的手一頓,他起身,單手掐住蘇芩的下颚。
小姑娘瘦的厲害,下颚尖尖細細的透着一股子白膩手感,凝脂軟玉似得掐在指尖,滑溜溜,白膩膩的,讓人愛不釋手。
“好疼……”小姑娘蹙着眉尖,熱燙的眼淚珠子撒歡般的砸在陸霁斐手上。
陸霁斐動了動身子,慢條斯理的用指腹替她擦去那點子淚漬。
蘇芩只覺,男人覆着薄繭的指腹擦在自己臉上,粗糙的令人發指。明明瞧着沒有這麽糙的。
陸霁斐也發現了這件事。他看着小姑娘下颚處被自己擦出的一片紅痕,印着斑駁指痕,不自禁雙眸一暗,手勁緩慢收緊。
“唔……”蘇芩一偏頭,躲開陸霁斐的手,紅彤彤的一雙眼,控訴的看向他。
陸霁斐輕咳一聲,偏生坐直,勁瘦腰肢貼在洋漆小幾邊緣,明明咯着冷硬的木料,卻只覺渾身燥熱難安。
他突想,若是這紅痕,遍布在那白玉珍珠似得軟媚身子上,該是何等無限風光。
越想越熱,陸霁斐端起熱茶吃一口。滾燙的茶水滑進腹內,惹得那股子火氣更盛,偏那小姑娘還在一旁哼哼唧唧的不消停。
哼,就她嬌氣。
……
天色已晚,蘇芩賴在陸霁斐這處,用了生姜紅棗水,然後合衣躺在暖融融的榻上,舒服的嘆息一聲。
陸霁斐坐在耳房內處理公務,偶一偏頭,看到躺在炕的小姑娘,翻身蹬被,睡的不亦樂乎。
蘇芩确是睡得十分舒适,因為陸霁斐這處的擺置十分合她的心意。熏香是她慣常喜歡的,被褥的面料和繡紋也是她慣常用的,就連墊在下頭的紅猩毯子,都跟蘇府內的如出一轍。
夜燈如豆,男人坐在燈下,慢條斯理的翻過一頁書,然後垂眸,定定看着自己的手。
修長白皙,指骨分明,雖好看,但确是糙了些。因為陸霁斐文武雙全,那雙手什麽兵器都拿過。
男人起身,掀開厚氈出去。
“拿锉刀來。”
蒹葭正候在門口,聽到吩咐,趕緊去取了來。
陸霁斐伸手接過,慢吞吞的磨去指腹薄繭。
“爺。”蒹葭一臉驚色道:“您怎麽突然要磨這繭子了?”
陸霁斐沒有說話,只面無表情的磨完一只手,然後繼續磨另一只手。男人雙手都很順暢,左右并無區別,磨繭的動作流暢自如。
蒹葭急道:“爺,您若磨了這繭子,日後再拿刀劍,可還得再磨出來。”而且定與初時一般,血肉模糊的可怕。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