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李太妃住永安宮, 蘇芩牽着蘇蒲和蘇浦澤,跟着青山一道穿過宮道, 往永安宮去。
永安宮不大,卻也是面闊九間, 進深五間。入目宮牆粉磚,重檐庑殿頂。穿行時,路過內花園, 園內梅蘭竹菊及各色花卉争相綻放。中央有角亭, 四面各有五色琉璃石臺一座。
有宮娥過來迎候,帶着蘇芩等人往東次間去。
棂花槅扇窗緊閉, 有絲絲涼意從裏頭透出來。
蘇芩細細叮囑過蘇蒲和蘇浦澤, 這才擡步跨進去。
蘆簾一掀,裏頭的涼意便撲鼻而來,帶着清雅的熏香味,露出裏面的擺置物件來。
李太妃一心向佛,用的東西都十分簡樸。整套紫檀木具, 并不見玉石、象牙、羅甸等奢侈物。屋內角落擺着兩件冰鑒, 花幾、桌上也放着好幾盆冰塊。
宮娥撥開簾子, 李太妃已坐在炕上, 笑盈盈的看向蘇芩。
蘇芩領着蘇蒲和蘇浦澤過去,與李太妃行大禮。
“快起來, 都是自家人,不拘這些俗禮。”李太妃話罷,讓人賜座。她先是盯着蘇芩瞧了一圈, 然後才将目光落到蘇蒲和蘇浦澤這兩個小娃娃的身上。
上次端午宴,天昏地暗的,李太妃沒瞧清楚蘇芩的模樣,現下在明日頭裏一瞧,才覺真真是個皮骨美人。
“上次也沒能好好的跟蘇三姑娘說說話,今日正巧逮着個好由頭,叫蘇三姑娘來嘗嘗宮裏頭新進的荔枝。蘇三姑娘可別嫌棄哀家。”
李太妃話罷,那頭便有宮娥撩開珠簾,捧着幾個裝着冰塊的玉盤魚貫而入。
玉盤內置着新鮮荔枝,已被剝皮,玉液凝漿,顆顆如水晶丸擠在冰塊內,有袅袅白煙自上升起。
蘇蒲睜着一雙大眼睛,使勁的咽口水,但因着謹記蘇芩說的“規矩”,所以只能乖巧的坐在雕漆椅上,連小短腿都不敢晃悠了。
“來,快嘗嘗。”李太妃招呼道。
蘇芩笑着接過謝恩,先給蘇蒲喂了一個。
蘇蒲的小嘴張的大大的,“呼嚕”一個就吃進去了,擠得胖臉都變了形。
“哎呦,看這小嘴鼓的。”李太妃有一個年僅十年的幼帝,最喜像蘇蒲這等的奶娃娃,更何況蘇蒲長的粉雕玉啄模樣,更讓人歡喜。
“來,澤哥兒。”蘇芩又給蘇浦澤喂了一個。
蘇浦澤拿着銀簽子,小小口的咬着荔枝,荔枝水流出來,被他小心的舔去。
“哀家聽太後喚蘇三姑娘為‘姀姀’?”李太妃自己也嘗了一個荔枝,一邊吃着,一邊與蘇芩閑聊。
蘇芩正襟危坐道:“是,那是妾的小名。”
“姀取儀态娴雅之意,确是與你相配。蘇三姑娘若是不介意,哀家日後也随太後喚你一聲小名吧?”
蘇芩立時道:“多謝太妃擡愛。”
李太妃見蘇芩一副進退有度之相,滿意的點頭。雖外頭傳言蘇府蘇三慣是個嚣張跋扈的,但今日所見,畢竟是大家出身,這一舉一動皆是規矩,就連那兩個才幾歲的小娃娃也教養的十分之好。
可見傳言也不能盡信。
“那這兩個小娃娃喚什麽名呢?”李太妃又道。
“這是妾家的老四,喚蘇蒲。這是澤哥兒,大名喚蘇浦澤。”蘇芩話罷,讓蘇蒲和蘇浦澤給李太妃叩頭行禮。
兩個小娃娃像模像樣的給李太妃行禮,小臉上還挂着荔枝水,惹得李太妃大悅,趁機賞了些好物。
“這荔枝雖味美,只可惜荔子果甫離枝頭‘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則色香味盡去矣’。”李太妃吃完一顆荔枝,突然嘆道。
蘇芩抿了抿唇,沒接話,坐在一旁的蘇浦澤卻道:“太妃娘娘可将新鮮摘的荔枝連枝帶葉的放進陶瓷罐子裏,再用荔枝蜜煮沸起鍋冷卻,加入陶瓷罐內加蓋密封,罐口用蠟封口,置在通風幹燥處貯存,可保鮮至明年元旦。”
小娃娃的聲音奶聲奶氣的卻偏偏一本正經的繃着一張臉,李太妃驚奇道:“哦?有這般神奇的事?那哀家可要試試去,若試好了,哀家重重有賞。”
聽到李太妃的話,蘇浦澤面露緊張,下意識看向蘇芩。
蘇芩笑道:“都是小孩子胡謅,太妃若試好了,那是澤哥兒的運氣,要不得賞賜。”
“哎,哀家可不是那等哄騙小孩子的信口雌黃之輩。”李太妃轉頭,看向蘇浦澤,道:“澤哥兒想要什麽賞賜?”
蘇浦澤緊繃着小身體,看一眼面露垂涎盯着荔枝瞧的蘇蒲,小小聲道:“我,我想再給噗噗要一盤荔枝。”
李太妃一愣,既然笑起來。
一旁的老嬷嬷見李太妃這副模樣,禁不住也漾起了笑臉。明宮氣勢恢宏,處處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可這又如何,殿宇重重,樓閣森森,關住的是一個女子的一生。
李太妃在小皇帝面前是個嚴母,幼帝小小年紀登基為帝,李太妃日日如履薄冰,哪裏像今日這般肆意歡喜過。
“好,賞,哀家給你賞一大盤子。”
宮裏頭的荔枝也是有分例的,李太妃這處本就得的不多,但因着今日開心,這一下就将剩下的荔枝都給端了出來,給兩個小娃娃吃。
“孫嬷嬷,去将皇帝和陸首輔請來。”李太妃的臉上尚存笑意,讓那張看上去有些刻板的面容一瞬鮮活起來,“難得今日四姐兒和澤哥兒都在,皇帝不是老念叨着缺個伴嘛,今日讓他來見見。”
“是。”孫嬷嬷領命去了,剛出殿門就碰到領着小皇帝來給李太妃請安的陸霁斐,趕緊畢恭畢敬的将人迎了進去。
東次間內,守着數個宮娥。原本被那昏日頭打的蔫蔫的,突然看到陸霁斐過來,精神氣頭一下就上來的,挺胸擡頭的盯着人看,雙眸期待。
陸霁斐帶着小皇帝,目不斜視的過去,留下一地破碎芳心。
“給母妃請安。”小皇帝低着小腦袋,恭恭敬敬的行禮。
“給太妃娘娘請安。”陸霁斐一擺寬袖,鳳姿玉朗。
“來的正巧。”李太妃看到小皇帝,面上笑意消失,那眉眼卻比平日裏柔和不少。
李太妃命人賜座。陸霁斐坐到蘇芩身邊,小皇帝坐到炕上。
炕桌上擺置着新鮮荔枝,香甜沁冷的氣味勾引着人。小皇帝方才頂着日頭過來,小臉被曬的紅紅的,這會子正淌着汗,見到荔枝,暗暗咽口水。
一旁孫嬷嬷上前替小皇帝擦了汗,然後取一顆荔枝遞給他。
小皇帝長相白淨清秀,跟李太妃有三分相似。他偷觑李太妃一眼,見李太妃點頭,這才克制的咬一口荔枝,然後舒服的舒展開眉眼,一張皺巴巴的小臉也放開了。
那頭,蘇芩見陸霁斐進門,趕緊一口把手裏的荔枝塞進去,面頰瞬時鼓囊囊的就跟只青蛙似得,瞪着一雙大眼睛,警惕的看着人。
無怪乎蘇芩如此,因為蘇芩發現最近這厮有個毛病,喜歡搶她的東西吃。一開始,蘇芩沒放在心上,直到這被這厮饕餮一樣的胃口驚着了,才開始護食。但不管她是藏着掖着,還是做些小動作,這厮不管她是舔過、咬過,還是啃過,都直接往嘴裏送。
惹得蘇芩現在看到人就怕。
其實陸霁斐并不是要搶蘇芩的吃食,只是喜歡看這小姑娘被搶了吃食後露出的那副泫然欲泣又拿他莫可奈何的小表情。
真是人間一大享受。
李太妃對小皇帝要求嚴格,三句不離讀書,耳提面命的讓小皇帝将心思放在正途上,又與陸霁斐言說:若是不尊師訓,打罵皆可,不必顧着。
小皇帝耷着小腦袋,嘴裏的荔枝都沒味了。
“皇帝近日讀書勤奮,太傅誇了好幾次。”陸霁斐終于施舍般的懶洋洋吐出兩句話。
李太妃這才面色和藹些。
小皇帝抓住機會,趕緊岔開話題。“母妃,這是誰家的娃娃?”說着話,小皇帝一眼看到吃的滿臉都是荔枝水的蘇蒲,直覺這奶娃娃長的真好看,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就跟從年畫上頭跑出來的年畫娃娃一樣。
“這是蘇府的四姑娘。”李太妃戴着護甲的手指了指蘇蒲,然後又指了指蘇浦澤,“那是蘇府的澤哥兒。”
小皇帝點頭,一雙眼盯在蘇蒲身上,想着這臉軟綿綿的跟面團似得,不知道咬一口會是什麽味道。
“皇帝不是一直說少個陪讀嘛,哀家覺得澤哥兒便不錯。陸首輔意下如何?”李太妃看一眼小皇帝,将目光轉向陸霁斐。
陸霁斐正盯着蘇芩看。
小姑娘面頰鼓囊囊的,卻還在往嘴裏塞荔枝。那荔枝一口下不去,只能小口小口的咬,粘的粉唇都是香甜黏膩的荔枝水。晶瑩剔透的果肉舔在粉嫩小巧舌尖,卻依舊比不過那凝脂白玉似得肌膚。
粉嫩指尖上也沾着荔枝水,濕漉漉的凝白狀物,若不是那香甜的味道,總會讓人想歪。小姑娘的蔻色指甲還沒褪,襯在雪白的荔枝上,好看的令人咋舌。
對上陸霁斐的視線,蘇芩往裏縮了縮小舌頭,莫名其妙的覺得舌頭上傳來一陣鈍痛。
這厮親她的時候就喜歡往死裏吸,若蘇芩反抗,勢必要被咬上一口以示懲戒。
陸霁斐搖了搖手裏的竹骨紙面宮扇,轉向蘇浦澤。
“澤哥兒已入臣門下,若太妃不嫌棄,自可讓皇帝領着一道讀書。”
陸霁斐一松口,李太妃立時便将這事給定了。陸霁斐如今只一個門生,那就是年幼的蘇浦澤。而能讓陸霁斐看上,這蘇浦澤定然資質不凡,從方才能脫口而出荔枝的保鮮方法來看,小皇帝選他做伴讀,有益無害。
對于蘇浦澤突然要進宮給小皇帝做伴讀這件事,蘇芩還有些懵。怎麽這進一趟宮,就将澤哥兒給丢了呢?
雖說給小皇帝做伴讀是件好事,是令人眼紅的差使。尤其是在蘇府如今門第敗落的時候,更是一記強心力。但正所謂伴君如伴虎,這宮內形勢不明,陳太後和鄭太妃還虎視眈眈的盯着李太妃,若澤哥兒這根蘇府獨苗出了什麽事,那蘇芩可是頭一個罪人……不不,那只瘋狗才是頭一個罪人。
蘇芩焦灼的看一眼陸霁斐,實在是不知這厮怎麽這麽輕易就答應了。
陸霁斐懶洋洋的掀了掀眼簾,并未搭理蘇芩。
“太妃,該是時辰用午膳了。”孫嬷嬷提醒道。
李太妃回神,還沒覺出時間過的那麽快,果然有人說說話就是不一樣。她笑道:“陸首輔和姀姀若不嫌棄,就在哀家這用了晌午飯再回吧。”李太妃這一喚蘇芩的小名,瞬時親近不少。
既然李太妃開了口,那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
李太妃茹素,午膳食的也都是素食。正巧夏日胃口不佳,這滿桌子的素食倒還算合口味。
用畢午膳,李太妃乏累,自去歇了。
蘇芩被孫嬷嬷送出來,路過外間時眼尖的瞧見一個漆器,覺得十分面熟。
孫嬷嬷注意到蘇芩的目光,笑着解釋道:“這漆器本是一對,還有一個在陸首輔那處,是太妃特意賞賜的。”
蘇芩聽罷,瞬時想起來那個被置在耳房內,被她用大毛巾蓋住的漆器。
“這漆器真是精美,不知是用什麽做的?”蘇芩咽着幹澀的喉嚨,下意識往前頭的陸霁斐觑一眼。
男人背對着她往外走,搖着竹骨紙面宮扇,步履閑适,如閑庭漫步。
孫嬷嬷道:“一般漆器用木器、金器所制,這漆器是用玉石制的,這麽大的一對,聽說世上只此兩件。”所以才會被李太妃賜給陸霁斐。
蘇芩瞬時了然,怪不得她大着膽子刮下一塊漆,裏頭是白的,她還當真以為……
“蘇三姑娘,老奴便不送了。”孫嬷嬷道。
“是。多謝嬷嬷。”蘇芩回神,蹲身行禮,轉身跟着陸霁斐出了永安宮。
蘇芩悶頭想着事,小臉又紅又白。覺得幸虧這厮不知道她想的這些蠢事,不然還不被嘲笑死了。
前頭的陸霁斐不着痕跡的勾出一抹笑。怪不得這小姑娘瞧耳房內的漆器就跟瞧見鬼似的,又硬撐着不肯說,原來是聽了外頭的流言,當那漆器是人頭做的……
小皇帝要去尋太傅讀書了。
他看一眼蘇浦澤,然後又看一眼被蘇芩牽着的直打哈欠的蘇蒲,上前道:“朕有好吃的給你,你跟朕走。”
蘇蒲眨了眨水霧霧的大眼睛,看一眼蘇芩,縮着小胖身子躲到蘇芩身後。
小皇帝一臉懊惱道:“你別怕朕,朕不是大伴,不吓人的。”
小皇帝嘴裏的大伴就是馮寶。他跟陸霁斐可算是李太妃的左右手,但因着馮寶是無根之人,日日在宮內,所以更得李太妃信任,連帶着馮寶對小皇帝也有股蠻橫勁。
小皇帝不喜這個“大伴”,但不能不敬。比起馮寶,他更喜歡陸霁斐。雖陸首輔平日裏總是一副清冷模樣,對他也不冷不熱的,但小皇帝就願意那他的熱臉去貼陸霁斐的冷屁股。
他這位首輔,是有大學問的。
小皇帝年少擔此重擔,少不得少年老成一些。他身邊都沒有同齡的玩伴,難得看到像蘇蒲這樣的小姑娘,立時就上了心。
可憐蘇蒲還不會說什麽話,只能“姀姀,姀姀”的叫着,躲在她後頭,露出半顆小腦袋,怯生生的盯着小皇帝看。
小皇帝身穿藍棉紗袍、紅青棉紗繡二色金龍褂,腰間挂兩個龍舟大小荷包和五毒小荷包。他伸手,将那龍舟荷包和五毒小荷包取下來,遞給蘇蒲。
蘇蒲覺得喜歡,但又害怕,只使勁的攥着蘇芩的衣裳。
“皇上賞的東西,拿着吧。”陸霁斐開口。
蘇蒲這才拿了過來,小心翼翼的捧着它。
陸霁斐看一眼蘇蒲,然後将視線轉到蘇芩身上。記得那時候過端午,小姑娘喜吃粽子裏頭包着的鹹肉蛋黃,卻不喜吃外頭那些糯米,便讓他将外頭的吃了,單留裏頭的鹹肉蛋黃給她吃。
糯米不消化,陸霁斐吃完以後,漲疼了一晚上,直到半夜間摳着喉嚨才将其吐幹淨。
“陸首輔,朕能不能帶噗噗和澤哥兒去朕的禦書房,聽太傅一道講課?”小皇帝仰頭,征求陸霁斐的意見。
陸霁斐往旁看一眼。
蘇芩憋紅了一張臉,小細胳膊顫巍巍的摟着蘇蒲圓滾滾的胖身子,纖細的身子直往後仰。胖娃娃抓着手裏的龍舟荷包和五毒小荷包,早就睡過去了。
陸霁斐彎腰,單手将蘇蒲接過來,然後把蘇浦澤推到小皇帝面前道:“只能帶澤哥兒去。”
小皇帝蔫蔫的應一聲,領着蘇浦澤,兩人一步三回頭的看蘇蒲。
蘇蒲趴在陸霁斐肩上,睡的正香。
蘇芩甩了甩酸脹的手,想着蘇蒲再吃下去,她可抱不動了。不過難得這厮竟然肯抱噗噗……蘇芩奇怪的看一眼陸霁斐,然後小心翼翼的墊了一塊帕子在陸霁斐肩頭,以防萬一蘇蒲睡着以後淌了這厮滿身口水,那可就不得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某日,三只小可愛發現陸霁斐偷親蘇芩……羞紅了臉的小姀姀:這狗我不要了,誰要誰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