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去公墓
去公墓
過年的腳步随着鞭炮聲越來越近,縣城裏彌漫着一股煙火的味道,王雅琴在醫院待了幾天就回去了。
回去之後她變得越來越瘦,稍微有點肉的胳膊瘦的像一根竹竿,何菟從回來那天開始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待在家裏,偶爾岑清銘會來找她,臨近過年,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情要忙。
大年三十那天,鄰裏四周鞭炮聲徹夜徹夜的燃放,本來睡眠很淺的何菟幾乎從過年前五天就開始無法入眠,整夜的失眠讓她想的更多,從過去想到現在,在從現在想未來,她從未從泥潭中抽身。
外面,狗吠,車笛将狹窄的馬路擠滿,平時不歸家的游子也在這一天風塵仆仆的趕了回來,手裏提着大包小包,身後帶着妻子孩子。
王雅琴從床上爬了起來,對何菟說:“下午我想去一趟公墓。”
何菟點頭“嗯”了一聲。
她知道王雅琴是要去見父親,每一年的三十王雅琴都會去見父親,同他講講話,今年也不例外,以往王雅琴和父親說話的時候都會把她支開,有時候她遠遠的會看到王雅琴彎着腰,她知道王雅琴心裏有父親,如今才知道她是多麽愛他。
王雅琴從衣櫃裏拿了一套衣服給何菟:“上個月去市中心買的,過年的新衣服。”
厚重的白色呢子大衣在王雅琴手中看起來格外沉重,王雅琴拿着衣服對何菟笑了一下,何菟她手中的呢子,生怕她抓不住就接了過來,嘟囔了一句:“我都這麽大了,不用買新衣服了。”
王雅琴笑着說:“嗯,以後不買了。”
空調的暖氣吹在何菟臉上,她發現王雅琴突然蒼老了很多,沒有塗化妝品,她眼角暴露了很多的細紋,随着眼睛眯起爬滿了眼睛,連皮膚都暗沉了很多,一點兒也見不到當初的風光,何菟捏着衣服,鼻子發酸,她說:“我去樓上試試。”
王雅琴說:“好。”
她抱着新的呢子大衣轉身走出了王雅琴的房間,這是最後一次了吧,以後她不會再有機會給她買衣服了,何菟眼睛發紅,進了房間,關上門,她脫掉了身上的羽絨服,冷意霎時讓她打了個顫,她看着純白色的呢子鬥篷,大帽子上的毛線球透着一股孩子氣,這上面還有王雅琴手上的溫度,她一定是千挑萬選才選了這件。
何菟把衣服穿到了身上,幹淨的顏色,寬大的款式襯托的她越發嬌小,何菟看着鏡子裏的小人,臉上的顴骨因為這段時間的憂慮和失眠凸顯出來,眼睛也凹進去了一些,眼睛周圍有一圈黑眼圈,她盯了一會,不得不說王雅琴的眼光真好,這衣服真好看。
好看得她有點想哭,何菟捂着臉,蹲在床邊上,忍不住嗚咽起來,她一點也不想失去王雅琴,即使她們之間一直都有矛盾,即使王雅琴一直以來帶給她的都是負面影響,她也不想失去她。何菟趴在床沿上,眼淚蹭得床單邊緣濕潤一片,她哭了好一會,爬起來的時候頭暈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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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梳妝臺稍微塗了一點遮瑕,把臉上的憔悴遮掉,從抽屜裏拿了煙,坐在窗戶前,點燃了一根,煙霧缭繞之間,她猛的吸了一口空氣裏的煙味,仿佛看到了父親靠在矮牆邊上抽煙的模樣,王雅琴不喜歡他抽煙,所以父親每次抽煙都得躲到矮牆那邊抽。
還記得父親第一次被何菟看到,他緊張的把煙踩到了地上,何菟那個時候就嘻嘻哈哈的跳過去說:“我都看到了。”
父親就一把把她抱起來,問她:“看到什麽了?”
何菟撅着臉說:“看到你抽煙,哼,我要告訴媽媽。”
她的威脅對父親很有效,父親會湊過去拿胡渣蹭她的臉:“不抽了不抽了,不告訴媽媽。”
何菟的意圖才不在告不告訴媽媽,她立馬會湊到父親滿是煙味的嘴邊上吸一口煙草的味道說:“你教我抽煙,我就不告訴媽媽。”
父這個時候親就會訓她:“小小年紀不學好。”
何菟就揪着父親的耳朵說:“爸爸不好嗎?爸爸很好啊,我學的是爸爸啊。”
父親很無奈的嘆氣,她不依不饒的說:“我也要學抽煙,我也要學抽煙。”
往事如潮水一般,每一年都要讓她想起曾經的歲月,煙霧之間淚流滿面,她夾着煙,把煙灰抖落在垃圾桶裏,苦澀的煙草讓她喉嚨發幹。
她喜歡煙草的味道,自小就喜歡,喜歡父親身上常年的煙草味。抽完了最後一根,她起身,拿了一包新煙裝進了口袋,樓下王雅琴重新又變成了當初的她,還沒靠近就聞見了她身上誘人心魄的香水味,精致的妝容配着烈焰紅唇,一點兒也看不出生病的模樣,她換上了細高跟,純黑色的香奈兒手拿包讓她看起來貴氣而妖嬈。
“今天很好看。”何菟走過去的時候說。
王雅琴笑了一下,要去見他了,要好看一點,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衰老和憔悴,每年的年三十,她都要漂漂亮亮的去他的墓前,告訴他,他究竟多混蛋,竟然抛下了她這麽多年。
大年三十的馬路熱鬧而擁堵,到公墓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哪裏都是喧鬧的,唯有公墓這一片安靜連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清冷的水泥路上長了皮癬的狗在舔舐着路上不知道誰扔的狗骨頭,它緩緩地走,舌頭舔了兩口骨頭又放下,王雅琴和何菟去公墓旁邊的店買紙錢,還沒有進門就看到裏面出來了幾個婦女,她們見到王雅琴的時候翻了個白眼,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來墓上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簡直就是不要臉。”
另一個婦女應和:“就是就是,還指望着勾引鬼不成。”
議論從大門到她們買完紙錢,何菟隐忍着憤怒捏緊了手指,那幾個婦女已經走遠,王雅琴拎着一大袋子的元寶,紙錢還抱着兩盆白色的塑料花去他的墓前,他的照片經過了這麽多年的風雨變得很淡,但依舊能夠看得出當年的英姿飒爽。
王雅琴把塑料花放在他的墓碑前,拿磚頭磕着,對何菟說:“以後來的時候記得在花盆上磕塊磚頭,這樣花就不會被刮到地上去。”
她繼續說:“紙錢要離墓碑30厘米左右,不然會把墓碑底座燒壞。”
一邊把紙錢和元寶倒在地上,一邊點燃了這疊紙錢,火從紙錢堆下面燃了起來,王雅琴跪在了父親的墓碑前,伸手摸了摸墓碑照片上的人,修長的手指頭從他的額頭到胸膛,王雅琴眼睛有些紅,她說:“以後不來了。”
何菟別過了頭,眼睛酸疼,蹲下身子,從口袋裏把煙摸出來,蹲在地上,拆出一根一根的放進了火堆裏,她看到母親哭了,母親趴在了墓碑上,身體顫抖,她哭的像個孩子,她喃喃的說:“我撐不下去了。”
何菟沉默的蹲在地上,母親的話她聽見了,她點燃了一根煙,在火光熄滅的時候借了最後一絲火,煙味,紙錢的味道都讓她覺得壓抑至極,她有種預感,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失去母親了,對于她來說是失去,對于王雅琴來說是重逢。
從公墓回去,王雅琴讓何菟在車裏待一會,她去了旁邊的小店,過了有十幾分鐘才回來,王雅琴坐進車裏,她從包裏掏出三張卡,把它們放到何菟手裏:“我這幾年的積蓄,不要随便花。”
她啓動了車子說:“我和公墓的師傅打過招呼,等我哪天走了,把我跟你爸爸葬在一起,你那天過來,老師傅會教你。”
王雅琴一點一點的在把遺言叮囑給她,何菟轉過臉,眼淚順着臉頰滑下來,車裏的暖氣絲毫沒有将她溫暖,王雅琴說:“別哭,別哭,菟菟,我是要去陪你爸爸。”
何菟把臉上的眼淚擦掉,王雅琴笑了一下:“我就快要見到你爸爸了,我真的一點都不難過,也不害怕,他等了我七年了,我有很多的事情想和他說,還有很多的氣要對他撒,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這個混蛋。”
何菟能感受到王雅琴身上的開心,解脫的開心,她終于要見到父親了。
回了家,年初一的一場大雪将整個壇縣包裹了一層雪白的外衫,調皮的孩子在馬路上扔着雪球,王雅琴把何菟叫到房子,和她聊天,她們把手言歡,有時會談到父親,有時會談到岑清銘,她第一次知道老實巴交的父親當年為了追母親在放學路上圍追堵截她,還一堵就是一年,為了母親去和混混們打架,打的頭破血流,有時她會因為父母的愛情忍不住笑出來,她也會和母親說,開學第一天如何欺負岑清銘,母親還說她的臭脾氣随了她爸……
日子不緊不慢的就開學了,何菟一邊忙着學習一邊照顧王雅琴,岑清銘幾乎每天都會在她家陪她們一會,僅僅兩三個月,就好似融入了這一家子,缺失的親情在這裏被完全填滿,他喜歡看何菟和王雅琴鬥嘴,也喜歡看她們和姐妹一般有說有笑。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春末,天氣漸漸轉暖,萬物都已複蘇,王雅琴這幾天的精神格外好,她會曬曬太陽,會坐在家裏等何菟回來,何菟以為她的病轉好了,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
直到某天她回來,家裏沒有人應她,推開門就看到王雅琴躺在床上,她穿了一件淺色的毛衣,床頭放着父親當年和她的合照,何菟不敢走過去,她害怕,她叫了一聲:“媽。”
王雅琴沒有任何的反應,何菟又叫了一聲:“媽,起來吃飯了。”
王雅琴的手指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虛弱的笑了一下:“回來啦。”
何菟舒了一口氣,她說:“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王雅琴揉了一下眼睛:“太累了,就睡着了。”
何菟放下心來:“沒事就好。”
王雅琴坐起來,她已經虛弱的要撐着床才能使上力,皮膚都發着燙,她說:“菟菟,給我拿一條連衣裙。”
何菟轉身去衣櫥裏給她拿衣服,她說:“要出門嗎?”
王雅琴搖頭:“不想穿毛衣,不舒服。”
何菟過去,幫王雅琴把身上的毛衣脫掉,硌人的骨頭包着她瘦削的身體,何菟拿着連衣裙套進了她的身體,王雅琴說:“我再睡一會。”
何菟背了書包上樓,她把作業做完了,又做了幾套卷子,直到深夜才關了燈,一夜睡得極度不安穩,她夢見了父親,夢裏父親對她說,菟菟你長大了。
她也看着父親,她罵父親為什麽要這麽不負責任的離開,父親一個勁的抽煙,抽的就是上次她燒的那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