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肖之黎看着很高冷, 其實是個很話唠的性格，和周錦書天南地北談了個遍。

周錦書也漸漸卸下防備。

他沒想到程庭居然早就已經在家長面前公開出櫃了，任姨他接觸得多，是個很開明的家長。

但出櫃是個大事, 開明的家長也不一定會認可。

周錦書沒有他這樣的勇氣。

周無憂是絕對不會同意他出櫃的, 她對同性戀這個群體深痛惡絕，幾次嚴厲警告他不要和這種人混在一起。

“之黎姐, 任姨對于出櫃這事, 是什麽看法啊？”

肖之黎唔了一聲，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已經很多年沒和我媽相處了。”

周錦書恍然想起，好像他去過程庭家那麽多次, 從沒見過肖之黎。

他對程庭家的事其實知道的不算多, 只知道程庭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出車禍去世了, 任姨是他小姨，收養了他。

畢竟是創傷一樣的存在, 他不好提起，程庭也不會說這些。

他們倆在一起不會說一些沉重的話題，每天都是傻樂。

肖之黎看他沒再問，笑了笑主動說：“其實這不是個什麽需要避諱的話題, 不過我知道以程庭那小子的性格, 是不會和你說起這些的。”

周錦書：“我們之間是很少說到這方面的事。”

肖之黎喝了一口咖啡, 修長的手指慢悠悠地攪動勺子, 漂亮的紅指甲印在白色的咖啡杯上，很漂亮精致。

她說：“如果你出生得再早一點，應該聽過程庭的爸媽。他們是當地很有名的企業家, 夫妻創業，白手起家。本地慈善機構幾乎是他們夫妻倆一手養起來的, 為人大方、和善，他媽媽，就是我的姨媽。”

“這樣好的人，老天卻并沒有給他們太多的時間。”她低着頭，“程庭兩歲的時候，我媽生日，他們一家準備從S市趕到我們家給我媽慶生，在高速上出了車禍。”

“出事的時候，程庭被他們緊緊護在懷裏，只受了輕傷，而他們自己，連救護車都沒上，就沒了。”

周錦書的心提了起來，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程庭那時候....很難過吧。”

小小的孩子，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麽意思，就已經和最愛的父母天人永隔。

肖之黎說：“應該是吧，我媽收養了他，他小小一個人，都不知道車禍是什麽，每天蹲在路口，看見車就要跨着小腿上去，說要回家見媽媽。”

“我媽很自責，覺得是因為她生日，才害死了姨媽，害得程庭小小年紀沒了家。”

周錦書聽得很揪心，不知不覺難過起來。

肖之黎勾了勾唇角：“為了照顧他，我們全家都搬到了S市。我爸也欣然答應，但他這個人....”

“他不是因為同情善良才同意收養程庭，他是為了錢。他知道程庭的父母給他留了一筆巨大的遺産，他眼紅這筆錢，以為收養他，就能得到這筆遺産。那時候恰逢他創業失敗，資金鏈出了問題，急需用錢。”

“不過我媽堅決不同意他動程庭的錢，她和我爸天天吵架，就是為了這個事。”

任昭本來就覺得愧對姐姐一家人，怎麽可能讓旁人動屬于程庭的東西。

肖之黎那時候不懂，程庭也不懂。

但他知道家裏吵架都是因為他，睡不安穩，半夜驚醒，去任昭的床頭拉着她的手，小聲說：“小姨，我的錢都是你的，拿去用吧。”

任昭淚流滿面。

程庭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

但他沒有對不起他們家，是她對不起他，害他小小年紀就沒了家，所以她要賠他一個。

就算代價再高，她都要讓他有一個家，平安長大。

“他們越吵越厲害，我爸心裏有怨氣，要離婚，當時他也可能也只是威脅我媽吧，他說要是離了婚，我媽只能在我和程庭中選一個。”

肖之黎想起這些事，笑了笑：“我媽真的離婚了，她選了程庭。”

周錦書看向肖之黎，頓了頓：“之黎姐，你怪任姨嗎？”

“當時是怪的。我不僅讨厭我媽，還讨厭程庭。那時候我什麽也不懂，覺得都是因為程庭來了我們家，才會變成這樣，明明從前都好好的。”

“我更不能接受我媽在我和程庭之間，毫不猶豫地選了程庭。走的那天晚上，她來了我房間，我背對着她，聽見她很小聲在哭。”

“但是我裝作沒聽見。我那時候想，她再也不是我媽了，她是程庭的媽媽。”

孩子可能不懂太多，但他們的心其實也很敏感。

說再多道理，放棄就是放棄。

她爸争吵的時候，曾經大聲質問：“他們家手指頭露出來的一點，就能幫我度過難關，我們家養他，憑什麽不能用？任昭，你不想要女兒了是不是？你為了程庭，要抛棄我們的家，你就這麽偉大？”

她聽得多了，也開始怨恨。

怨恨任昭把程庭看得太重，怨恨她一點錢也不願意給。

周錦書很難受，但他聽到肖之黎說怪任昭，怪程庭，也是能理解的。

這種被抛下的感受，痛苦得一遍遍在腦子裏回放，是一輩子的創傷。

可是程庭也沒錯。

他這樣小，父母雙亡，還背負着拆散一個家庭的壓力。

“那你現在....還怪她們嗎？”周錦書小心地問。

肖之黎笑着搖搖頭：“可能還是會難過吧，但是程庭....我不怪他。”

“你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多年都喊我媽叫小姨嗎？”

周錦書搖搖頭。

他知道程庭不喊任姨叫媽，他吊兒郎當的時候喊任女士，正兒八經的時候喊小姨。

按理來說，收養了這麽多年，早該改口了。

“他們去離婚的那天，我哭着沖到程庭的房間打他，說都是因為他搶我媽媽，我再也沒媽媽了。”

那時候她情緒太崩潰，完全沒注意到程庭是什麽樣的表情。

現在她回想起來，記憶也是模糊的。

肖之黎說：“其實我知道，程庭一直覺得對不起我，他喊我姐姐，卻從不喊我媽叫媽，之前是因為不習慣，後來是....不想和我搶。”

他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任昭只是她一個人的媽媽。

不是他的。

盡管他心裏早就認可了任昭這個母親，也還是固執地喊她小姨。

周錦書是個很容易共情的人，低下頭掩飾自己已經泛紅的眼尾，心就像被人捏着扭了一遍又一遍。

難怪肖之黎喊他去給學姐幫忙，他從來不拒絕。

肖之黎也清楚這一點，她頻繁喊程庭幫忙，麻煩他，也是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表示她并沒有怪他，他們還是姐弟。

喝完了咖啡，走的時候，肖之黎站起來摸了摸他的頭，笑着說：

“我雖然是他姐姐，希望你也喜歡他，但是你不用被我影響，兩個人要互相喜歡，才能過得幸福。”

..……

周錦書走在回家的路上，精神有些恍惚。

程庭平常一副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心裏藏的事也不少。

手機叮咚一聲，方熹給他發來消息：

【方熹：我突然想起來，你的帽子，你看過裏面嗎？上次你借給我的時候，我以為是你自己買來玩玩的，所以看了，sorry。】

【方熹：突然覺得還是告訴你一下比較好。（貓貓吐舌頭）】

帽子？

周錦書頭上就戴了上次被方熹借走的帽子。

他擡手把帽子取下來，在網上找了訊息，成功找到了那個隐蔽的一角，裏面是周錦書的ID ，TS，後面跟着桃子的英文，是小時候他和程庭開玩笑取的英文名，用來互相調侃。

那時候他特別愛吃桃，英文名就叫peach。

周錦書第一次知道這個牌子還有這樣一層含義，震驚得像半截定在原地的木頭，心裏驚濤駭浪。

帽子是程庭随手送的，這樣的帽子，他不知道有多少頂。

那些帽子.....也寫了這些嗎？

這樣的行為在很多人眼裏看來有些許變态，周錦書從前也應該這麽認為。

但知道這件事，并不讓他感到害怕。

相反，心跳莫名漏一拍，随之湧上來的是酥酥麻麻的燥意，順着滾燙的心髒，像藤蔓一樣将他纏繞得緊緊的。

如果沒有信莫名少了一張這樣烏龍的事件，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些事。

他甚至分不清，不知道程庭的心思，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

剛剛下過一場雨，路邊是排列整齊的樹，旁邊的老公園沒什麽人，下方一條河流，上面兩個小孩兒在石板橋上玩，互相吵鬧，熱浪随着陽光，水泥地板烙鐵般的滾燙，是又濕又熱的雨季。

周錦書原本在路上慢慢走，看了帽子，他突然很想去一趟程庭家。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剩下的帽子是不是他想的那樣。

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才路過橋邊，底下傳來巨大的撲通聲，伴随着小孩尖銳的尖叫，慌亂的哭聲。

他扭頭，剛剛橋上的小孩只剩一個，踮着腳趴在橋邊的圍欄上，扯着嗓子不知所措地哭喊。

周圍沒有大人，水底下的孩子胡亂揮動着雙臂，似乎想要張大嘴哭，在漲過水有些渾濁的河裏撲騰，水花四濺。

周錦書心髒差點停止跳動，沒時間想太多，四周看了看，對那個還在發愣的孩子喊：“去找大人，去找人幫忙！越快越好！”

小男孩被突然冒出來的人吓到，慌忙退後兩步，哭着跑走去找大人幫忙。

周錦書在周圍看有沒有能用上的東西，一路跑到橋下的岸邊，扯了一堆長雜草，折了棍子，站在岸邊試圖夠人。

但是夠不到。

河挺寬，她從中間掉下來，根本沒辦法從岸邊撈人，除非有小艇。

小孩兒在河中心撲騰得厲害，喊人的小孩也還沒回來，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周錦書脫了鞋襪和上衣，幹脆決定賭一把。

等不了了。

他一躍進水裏，朝着中間那個小人影奮力游去。

半吊子游泳技術這時候派上用場，兩分鐘以後，他才将将把已經快要淹下去的孩子撈起來，小孩不重，只是肚子喝飽了水，閉着眼睛感覺到有人向她靠近，馬上用手将人抱得緊緊的。

公園終于有人發現了他們，是一對推着孩子的婆媳，見狀驚呼出聲，手忙腳亂打電話喊人，報警打急救電話。

周錦書被一個孩子拖着，一只手完全動不了，另一只手奮力劃水，盡量把小孩舉高，不讓她再嗆水。

小孩咳得厲害，炎熱的陽光刺眼，河水卻是冰冷的，冷熱交替，讓人頭暈目眩。

周錦書漸漸沒了力氣。

河邊圍了幾個人，但都不會游泳，聚集的人一邊喊人，一邊在四周尋找東西，看看能不能找個長木棍讓人拉一下，手忙腳亂。

附近什麽也沒有，她們幹脆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一件件接在一起，做成長繩。

繩子遞過來的時候，周錦書先抓住了，但是水流往後，阻力太大，就憑路邊這幾個女性完全拉不上來，被弄得連連後退。

最前面那個人差點也倒進水裏。

他憑着最後一絲意識，強撐把手裏的繩子捆在小孩身上。

“別怕。”

他笑笑，濕漉漉地發絲黏在臉上，聲音卻很溫柔。

小孩呆了，被拉着越走越遠。

……

有人撥開人群，跳進水裏。

周錦書意識漸漸模糊，只覺得手腳冰涼，肺部被冷水灌得生疼，喉間刺痛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環着他的腰，将他從冰冷的河面拉出，他半昏迷被人拖着上岸。

.....

周錦書醒來，第一時間看到的是頭頂郁郁蔥蔥的樹葉，投着碎金般夢幻的光。

周錦書盯着看了一會兒，旁邊的聲音太嘈雜，其中清越冰冷的少年音格外清晰。

程庭的聲音出現在他頭頂：

“周錦書，你真的能耐了。”

他眨眨眼，開始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坐起來，就對上程庭怒火沖天的神色，他穿着黑色體恤，渾身也是濕漉漉的滴着水，發絲濕透，桃花眼像籠上了一層寒霜，臉色比雨天的烏雲還要沉。

周錦書用手撫着喉嚨咳了兩聲，感覺舒服多了：“你怎麽現在回來了？”

不是說下午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嗎？

而且還恰好出現在這裏。

他劫後餘生，語氣很輕松，一點也不像個剛剛差點淹死的人。

程庭冷笑一聲，語氣很沖：“我要是沒出現在這裏，你準備等着誰來救你？還是你覺得死了就死了，也沒關系？”

他的态度實在說不上好，是真的生氣了。

玩了這麽久，程庭還沒這麽和周錦書說過話。

周錦書知道他是擔心他，也不計較，反而安慰他：“我現在這不是沒事嘛，別擔心了，我沒想着死。”

他還有心情開玩笑：“陽光這麽好，我要死也不選這時候啊。”

他說完，就看見程庭轉過臉，似乎是不想理他的模樣。

周錦書好笑地湊過去，又被甩開手，他小聲說：“我真的沒.....”

還沒說完，他失了聲。

程庭扭過去的臉上，眼眶通紅，淚水從臉頰垂直滑落，他握緊的雙手青筋暴起，身體都在輕微顫着。

周錦書愣了。

他從沒見過他哭。

十幾年了，他以為程庭不會有這種脆弱的時候。

這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的是方熹上午才和他說過的話－－如果你也遇到一樣的情況，自然而然就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麽了。

平常的好是一點一點的，潤物細無聲，久而久之人很容易忽略這種好，或者習以為常。

而這種生死關頭的沖擊，就像棉花糖裏的堅果夾心，你會在甜味裏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原來你對這個人，這樣重要。

他沉默着上前抱住程庭，任由他濕漉漉的頭擱在他頸間，兩人溫度相近，貼在一起，他輕聲道：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