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繞行了一大圈,陸卿婵回到侯府時夜色已深。
她簡單用了些晚膳,還沒喝完杯盞中的茶水,趙崇便快步走了進來。
他一貫如此,總是直接闖進來,從不許人通傳。
“瞧瞧,新制成的夏衣。”趙崇面帶笑容說道,“等到太後壽辰時,你就穿這身。”
妃色的禮服做工精致,袖角和裙擺用金線紋繡花樣,針腳都透着逼人的貴氣,若是配上霞帔不知該有多美。
但一看到上面繡的是蓮紋,陸卿婵就覺得一種深重的無力與愠怒。
她不記得自己跟趙崇說過多少回,她不喜歡蓮花,可他竟一次也沒記住過。
陸卿婵忍着怒意,令侍女将夏衣接過,淡聲說道:“有勞郎君。”
将妃色禮服收起後,女使們便心照不宣地一并退了下去,他們二人感情甚篤,私下相處時甜蜜親近,連外間侍候的馬夫都知道侯爺對夫人多麽寵溺。
趙崇臉上的笑意冷淡下來,他環視內間,低聲嘲諷道:“虧你還是長公主跟前的紅人呢,今日拖得這樣晚,長公主竟沒留你用膳?”
陸卿婵端着杯盞,不緊不慢地喝着茶。
她的容顏溫婉,雖生得雪膚丹唇,卻絲毫不顯豔麗,骨子裏透着大家閨秀的賢淑與端莊,連品茶的動作都極是秀美。
“卿婵愚鈍,自然比不上侯爺。”陸卿婵慢聲說道,“卿婵能侍奉公主跟前,也全賴郎君恩德。”
她這人性子很怪,瞧着乖順謙恭,實際上牙尖嘴利得很,字句都在嘲諷他。
趙崇深受太後寵信,可就是讨不得長公主的歡心,兩年前他費盡心思将陸卿婵送到她身邊,為的就是讓陸卿婵吹吹耳邊風。
長公主果然對陸卿婵很滿意,雖從不外露,可明眼人都知道,在這一衆女學士裏,長公主最偏愛陸卿婵。
偏偏陸卿婵對這差事甚為不滿,三天兩頭想要卸任。
“別在我跟前拿喬,陸卿婵。”趙崇低笑一聲,涼薄地說道,“你能多入宮也好,省得老在表妹晃悠,惹得她憶起傷心事。”
陸卿婵端坐着,神色都沒有半分更易。
“郎君若是無事,就早些安置吧。”她靜默地放下杯盞,起身向桌案走去。
紅木的桌上擺滿紙張,還有幾頁字帖,長公主的生辰在即,她這《南華經》還抄得不太像樣。
趙崇略帶怒意地叫住她:“回來,陸卿婵。”
陸卿婵不明所以,看向皇歷時才想起今日是初一,趙崇要宿在她這裏的。
趙崇守身如玉,三年來他們從未有過夫妻之實,他大多時候宿在前院,只有初一十五會過來。
他睡得早起得早,晨起時動靜又大,陸卿婵睡眠淺,有時整夜都無法入眠,天一亮又要服侍他更衣上朝。
為了陪趙崇演這出戲,她也吃了許多苦頭。
陸卿婵将紙張收整起來,緩步跟着他走向內間,拉下帷帳後寬大的床榻也顯得窄小起來。
她雙手交疊,連睡姿都甚是端莊,像是在極力維持昔日權貴之女的氣勢。
真是可笑。趙崇在心中低嗤一聲,不過是破落戶罷了,連家中弟妹的婚事都要仰仗侯府的聲威,她這般作态,也不知想擺給誰看。
當他以為陸卿婵已然熟睡時,她忽然說道:“長公主發現了。”
她的聲音裏充斥倦怠之意,還有幾分難以啓齒的無奈。
趙崇卻猛地清醒過來,他錯愕地看向陸卿婵:“你說什麽?她發現什麽了?”
*
趙崇天一亮就匆匆離開,陸卿婵難得多睡了片刻,她揉着眉心,緩慢地自榻上坐起。
她沒必要那般緊張的,這事歸根結底是趙崇的事,長公主只是想拿她來反抗太後,未必真的會借此做出些什麽。
還是讓趙崇自己操心去吧。
想清楚以後,陸卿婵的心情舒暢許多。
可一踏出院落,撞見趙崇身邊的侍女,她的心情就又壞了起來。
“夫人,侯爺給您留了話。”侍女輕聲說道,“王姨娘院裏的蓮花壞了,辛苦您再囑托人,購置一批新的來,還要原樣的就行。”
這話說得輕松,陸卿婵的眉頭卻突突地跳。
那千瓣蓮價值萬貫,縱是有錢財也難找路子購置,眼下已經五月,他讓她上哪去給他找?
陸卿婵皺着眉,低聲詢問道:“怎麽壞的?先請花匠看看。”
她邊說邊向着外間走去,那侍女是難得知曉內情的人,原本跟在王姨娘身邊,後來才到趙崇這裏的,是他們二人傳遞情誼的“青鳥”。
“姨娘也沒說。”侍女低着頭,不以為意地說道,“侯爺就是這樣吩咐的。”
她的主子是趙崇和王姨娘,眼底從沒有陸卿婵,也不屑于将她視作夫人。
陸卿婵氣得想笑,她看那侍女一眼,輕聲說道:“別是被姨娘采撷,拿來簪花了吧。”
她模樣溫婉,脾氣也好,很少會說重話,偶爾才會展現出一抹淩厲。
可就是這淡漠的淩厲,讓她在定遠侯府站住了腳跟。
陸卿婵做主母三年,阖府內外交口稱贊,靠的是溫婉賢淑,靠的是隐忍周全,更靠的是美名與聲望。
侍女猛地一怔,梗着脖子說道:“夫人,奴也不清楚。”
她的氣勢弱很多,聲音也帶着些微顫意。
“那就先請花匠。”陸卿婵輕聲說道,“等花匠看過了再說。”
侍女垂着頭退下:“是,夫人。”
有這麽一個岔子,陸卿婵到老夫人王氏院裏的時候,情緒還是不順的。
好在小姑子趙都師還算懂事,已打扮得妥妥當當地候在裏間。
氏老來得女,對這個女兒很是寵愛,仔細地握住她的手吩咐:“多跟你嫂嫂學着些,莫要像個孩子似的,讓人看了笑話。”
趙都師卻撇了撇嘴,驕縱地說道:“我才不要學嫂嫂。”
王氏輕拍了下趙都師的掌心,正色道:“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
只是她的唇邊仍挂着縱容的笑意,寵溺地撫着趙都師的手。
“卿婵,你多管教管教都兒。”王氏将趙都師推向陸卿婵,“這孩子真是越大越無法無天了,也不知哪家的兒郎會看得上。”
“娘!”趙都師神色嬌羞起來,“您怎麽能這麽說我?”
陸卿婵地接過小姑子的手,柔聲說道:“母親放心。”
她的笑容得體,仿佛方才被落了面子的不是自己,但甫一走出內間,她便松開了趙都師的手。
“別鬧脾氣,都兒。”陸卿婵撫了下衣袖,“這婚事畢竟是你的婚事,不是我的。”
她像個長輩似的說道:“況且你兄長不是答應你了嗎?出席過這場花宴,便允你和王嫂嫂一道外出游玩。”
趙都師仍有些不服,她憤憤地說道:“你還有臉提王嫂嫂,昨夜她犯了頭疾,你為何不允兄長去看她?”
陸卿婵訝異地睜大眼睛,他們二人一吵架,趙崇就愛拿她來做擋箭牌,也不提前告訴她一聲,她常常還要幫他圓謊。
她心想八成是趙崇睡得舒服,不願再起身。
這樣的黑鍋,她沒道理也幫他背。
“都兒,你如今也已及笄。”陸卿婵神色複雜地說道,“有些事情是真是假,得學着自己判斷。”
她不明白趙崇是個什麽心思,在親妹妹面前都要留一手,連累她也得跟着演下去,難道趙都師會去官府告發他不成?
趙都師沒能明晰她的深意,仍是別過臉看向窗外。
*
兩人到宋國公府上的時候花宴已經開始,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往來者非富即貴,鮮花的香氣遠遠地就四溢開來。
趙都師的心緒好轉許多,她扭捏地喚道:“嫂嫂,你慢些。”
趙氏雖然祖上闊過,但于今朝是新貴,連爵位都是趙崇因功剛得來的,若說沒底蘊也不妥,只是在京中諸多勳貴面前,實在算不上什麽。
趙都師在家中驕橫慣了,可一到外面就時刻黏着陸卿婵。
陸卿婵給她一個臺階,慢慢地緩下步子:“還記得我前日教你的話嗎?”
趙都師柔聲應道:“記得,嫂嫂。”
她的臉頰微紅,神情也像個小女孩起來,總算是有些她兄長在外時的有禮模樣。
與趙都師要相看的是宋國公的侄子崔五郎,十六七的年紀,也是孩子心性,見到大人時還在擺弄一支彈弓,瞧着不比趙都師成熟多少。
生得是好,但眉眼間自帶風流,與陸卿婵昨日所見的鮮衣纨绔并無區別。
陸卿婵眉頭微皺,倒是宋國公夫人先親熱地拉過她的手,驚訝地說道:“卿婵,這才入夏沒多久,你怎麽就瘦了這麽多?”
“去年冬大病過一場後,身子便差起來了。”陸卿婵細語道,“禦醫府醫都看過了,還不知要何時才能好轉呢。”
她的笑容清淺,肌膚白皙勝雪,唇色嫣紅如朱,卻偏生沒有半分攻擊性,叫人只覺得她甚是溫婉。
陸卿婵邊與宋國公夫人寒暄,邊不着痕跡地拍了下趙都師的肩頭,強将她的視線移回來。
小姑子剛滿十五,除卻家中表兄堂兄,還不曾見過幾個外男。
眼珠子瞪得直直的,定是将她早先的囑咐全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被陸卿婵一拍,趙都師讷讷地垂下頭,臉龐染上紅霞,眉也壓得低低的,全然看不出清早的驕縱模樣。
可惜妾有情,郎無意。
崔五郎甚至不曾多看趙都師一眼,只一心一意地擺弄着彈弓。
陸卿婵頗有些無奈,這小姑子在母親兄長身邊耳濡目染十來年,是沒學會他們的半分長處,連最基本的矯飾都絲毫不通。
也不知該說她純善,還是該說她愚笨。
宋國公夫人也瞧出侄子的不上心,慢聲說道:“走,帶你妹妹出去看看花去。”
她将彈弓從崔五郎手中溫柔地奪走,推着他的後背,将他送到趙都師的身旁。
崔五郎漫不經心地應道:“好好好,伯母。”
陸卿婵看着崔五郎輕佻的背影,心中越發不滿意起來,趙氏不算高門,卻也是太後近臣,趙都師與崔五郎絕對稱得上是門當戶對。
她正左思右想着,忽然又有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眉眼靈動,端莊矜持。
是世子夫人鄭遙知。
“方才在外間就瞧見一姝麗身影,我說哪家的姑娘生得這般美。”鄭遙知嬌聲說道,“原來果真是陸姐姐。”
她身着水紅色的衣裙,漂亮得宛若少女,一身的嬌俏,絲毫不像兩個孩子的母親。
陸卿婵一見鄭遙知就覺得頭痛,她是聽說鄭遙知要去京郊上香,方才選在今日來宋國公府,結果還是撞上了。
宋國公夫人剛剛撮合完趙都師和崔五郎,又要來拉陸卿婵和鄭遙知的線。
“昨日叫你過來你不來,今日怎麽突然記起我這老人家?”宋國公夫人溫和地打量着鄭遙知,“莫不是聽聞卿婵過來,才專程趕過來的吧?”
鄭遙知柔聲說道:“母親,怎麽會呢?昨日我真是身子不爽利,今日一好我這不立刻就來了嗎?”
“就你會說話。”宋國公夫人點了下她的鼻頭,“東閣那邊的千瓣蓮剛開,帶你陸姐姐去看看吧,她最喜歡蓮花。”
陸卿婵不喜歡蓮花。
她沒能扼制住胸腔裏驟然升起的痛意,劇烈地咳嗽了兩聲,素帕潔白,落上血跡後像是雪地裏生出的梅花。
陸卿婵晃了晃身子,眼前陣陣地發黑,耳邊也開始轟鳴。
她只聽見鄭遙知驚叫一聲:“卿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