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長公主挑了挑眉,丹鳳眼銳利,若無若有地看了趙崇一眼。
趙崇面上當即就泛起了冷汗,王雪識是真會尋時間給他找事,眼下在長公主跟前,他怎麽做都易被挑出毛病。
若是對王姨娘太寬善,是決計不行的。
可若是太嚴苛,不免又會讓長公主覺得他心狠冷厲。
好在他早就做過打算,先家中衆人早走一步,只要行程一開始,就再沒有人能叨擾他和陸卿婵。
趙崇飛快地思索着,向侍從說道:“令母親和随行的府醫先去看看,若是嚴重就讓姨娘留下算了。”
他這話說得漂亮,長公主也沒挑出錯。
陸家的衆人本也想來送行,但陸卿婵沒有允。
她并不是很想見到陸玉和楊氏,弟弟陸霄又剛剛升職,正是忙碌的時候。
但陸玉還是堅持地讓林府醫跟了過來,在陸玉看來,林府醫最是忠心耿耿,陸卿婵的身子骨又弱,讓他跟着再合适不過了。
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七月流火,天意轉涼。
出城門後長公主便沒再跟着,她系上披風,回身上馬。
紅色的披風被獵獵的疾風卷起,陸卿婵擡眸看向她,忽覺那披風像極了灼灼燃燒的火焰。
她心裏莫名閃過一陣悸痛,想起的卻是柳乂說過的事。
前朝末帝的長姐,成陽公主。
更易七夫,被各路枭雄轉手,最終自焚而死。
那是一個孤弱的女子,長公主如今已是鎮國長公主,縱然亂世到來,也一定會是執掌權柄、逐鹿天下的人。
陸卿婵笑了一下,向長公主揮手告別。
她忽而又想到,等明年春日長公主來東都的時候,牡丹應當也已盛放。
“明年見,公主。”陸卿婵柔聲說道。
她的聲音散落在風裏,就像一場無痕的、充斥春意的幻夢。
西都長安與東都洛陽離得并不遠,只須十餘日便能到。
加之趙崇與陸卿婵先行一步,僅花了十天就到了,接風宴是河南尹張逢安排的。
他年紀不大,眉眼卻有些滄桑。
張逢生得是有些像張商的,陸卿婵沒由來地想到。
他是張商的從侄,也是張商先前最親重的人之一,張商自己是有兩個兒子的,但一個早夭,一個纨绔,反倒是從侄自幼聰慧,深受他的喜愛。
張逢輕聲說道:“舊聞陸少師大名,今日終于見到少師了。”
河南尹在諸多府尹中的地位極為特殊,位高權重,僅次于京兆尹。
還是地方官向中央遷轉的重要過渡職官,按理來說只須做兩年便可準備赴京任職。
但張逢卻不一樣,他本就是吏部高官,如果不是張商倒臺,已是不必再出京的。
張商倒臺倒得轟轟烈烈,像陸玉這等門生故吏的下場都極為慘淡,張氏的族人更是受盡屠戮。
只有張逢得以保全,明面上放出的消息是張逢早已是長公主的人,甚至為張商的倒臺添了一把火,因此才逃過一劫。
陸卿婵卻知道這都是掩飾之詞。
她柔聲說道:“卿婵也久仰府尹大名。”
因長公主提前打過招呼,兩邊都沒有過多的寒暄。
陸卿婵此番來洛陽最要緊的事是調養身子,張逢對此也心知肚明。
加之陸卿婵的身份特殊,有些長公主使節的意味。
張逢妥善地安排了她要做的事宜,既令她不會過度勞累,也會使她無事可做。
左不過是跟文書打交道,而且又不是整日悶在官署裏,陸卿婵沒覺得有何困難。
沒過幾日,她便适應了洛陽的生活。
趙家的一大幫子人還跟在後面,這幾日宅子裏只有陸卿婵和趙崇兩人,她大多數時間都花在靜養上。
趙崇幾番都想讨好她,多跟她親近,但見她蹙着眉心,也不敢湊得太近。
王氏等人過來的前一日,陸卿婵收到了一封信箋。
侍從遞過來的時候,陸卿婵頗為困惑,她才剛剛到洛陽不久,誰會現在給她寄信?
信裏沒有任何文字內容,只有一段花枝。
淺紫色的花朵一簇簇地綴在枝頭,被風一吹便會發出撲簌簌的響聲。
她一時之間沒看出是什麽花,片刻後方才想起這是河東特有的小葉丁香。
信紙的底部繪了一條靈動的游魚,像極了陸卿婵養在含章殿後的魚,非得是工書畫的人,才能在這般狹窄的紙張上繪出如此精致的游魚。
而這個擅長作畫的人,她掰着指頭都能想起來是誰。
陸卿婵将信箋收了起來,輕聲問侍從可否見到送信人的身影,侍從揉着後腦說道:“夫人,好像就是尋常的送信人。”
也是,柳乂做事怎麽可能會讓她尋到破綻。
兩人正說着,趙崇忽然走了過來:“卿婵,怎麽了?”
“沒怎麽。”陸卿婵斂了笑意,冷淡地說道。
她的面容依舊那般溫婉,只是看他的目光卻再也沒有情緒,更沒有絲毫熱烈的愛意。
趙崇心裏陣陣鈍痛,越發覺得難捱起來。
他本覺得只要他回心轉意,陸卿婵的心總歸是會軟下來的。
可現今都這麽久了,她怎麽還沒有絲毫要被觸動的念頭?
陸卿婵沒有再理會趙崇,她漠然地回身離開,将那封信箋存放了起來。
也不知柳乂用的什麽技法,這樣一段花枝,送了那般久,竟還跟新折下來的一般。
她将花枝放在瓷瓶裏,那上面的丁香花竟多日不腐,也沒有要墜落的意思。
直到陸卿婵從偃師回來的時候,花枝還是鮮麗如初。
天已經越來越涼了,她穿着披風,緩緩地将纓帶解開,放在椅背上。
陸卿婵還沒更換衣衫,剛下值的趙崇便急匆匆地過來,現今他再也不敢擅闖陸卿婵的居室,在外面侯了許久方才進來。
“卿婵,你可算回來了。”他笑着說道,“母親她們已經過來了。”
陸卿婵此番去偃師多日,府裏全是趙崇在打點,他不惜費大量的時間在內闱上,就是不想讓母親和妹妹讨了陸卿婵的不快。
天知道他白日在官署,晚間精疲力盡還要處理內務有多煩悶。
但他的邀功并沒有換來陸卿婵的贊許。
她的神情很平靜,就好像這是他應該做的一樣。
更衣過後,陸卿婵見了眼王氏和趙都師,短暫地問候過便又離開了。
趙都師拉住兄長的衣袖,戰戰兢兢地問道:“兄長,你怎麽還沒有挽回嫂嫂的心呀?”
她現今再沒有原先的神氣勁兒,連恨也不敢恨,一想到陸卿婵只覺得恐懼至極。
趙崇将她的手拽開,略帶煩躁地說道:“我跟你嫂嫂的事,你管這麽多做什麽。”
“還有,你記住趙都師。”他居高臨下地看向趙都師,“我跟你嫂嫂從來都是琴瑟和鳴,你要是再管不住這張嘴,也就不必再要了。”
趙都師紅了眼眶,被趙崇吓得連連點頭。
王氏卻瞧出了端倪,她冷聲讓趙都師出去,拉過兒子的手細細地問道:“阿崇,你實話告訴我,你這幾天與卿婵日日同住,可否有圓房?”
從前趙崇抵死不肯碰陸卿婵,王氏就覺得多餘。
她樂意見趙崇親近王姨娘,也不願見陸卿婵先誕下世子。
可現如今他們全家都要依仗陸卿婵,若再沒個子嗣來拴住她,只怕陸卿婵遲早還是要蹬了趙崇。
她貴為公主少師,此番又到東都歷練,走的簡直是朝官的路子。
前些天還跟着河南尹張逢去了偃師,身份越加崇高起來。
單是憑長公主近臣這個身份,就有的是人想娶陸卿婵,若是長公主執意要她再嫁,依陸卿婵那個性子,大抵也不會太抗拒。
可現今兩人同進同出,陸卿婵竟和趙崇連絲毫的肢體接觸都未有,真是怪異至極!
見趙崇久久不語,王氏便明白是什麽情況。
“你心裏莫不是還挂念着你王表妹?”王氏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誰知趙崇竟很快地反駁道:“不是,母親。”
對王姨娘,他現今是沒有一絲留戀了。
趙崇甚至覺得詭谲,他從前為何會對她情根深種到那種程度!
就像是受了蠱惑一般。
王姨娘是對他有恩情,但他的報恩絕對是足夠的,單是費盡心思保住她的性命,讓她不必流徙嶺南這一條,就對得起她當年的恩情。
哪知她竟如此貪婪、如此得寸進尺?竟妄想踩着他攀附段明朔!
還是卿婵這樣的賢淑妻子值得他去愛。
一想到當年她曾那般深愛他,他卻只是一味地傷害她,趙崇就覺得要悔恨地嘔出血來。
“卿婵她不喜與男子接觸。”趙崇頗有些難以啓齒地說道,“從前我為她撩發,她都不允我碰到她的臉頰。”
王氏的臉色微變,卻還是向趙崇安撫地說道:“你慢慢地來,別跟個毛頭小子似的急躁。”
這孩子的性子還跟兒時那般,瞧着頗能處事,實則始終帶着點優柔。
“夫妻之間,也須徐徐圖之。”王氏過來人般地說道,“先前你那般拒她,卿婵自然心裏委屈得緊,方才會拒你的。”
趙崇恍然大悟,他驀地想起新婚夜的事。
那時陸卿婵身着嫁衣,坐在紅帳裏,臉頰羞澀地等待他掀開蓋頭。
那聲柔柔的“郎君”喚到了他的心坎裏,可那時他心裏只有王姨娘,從未珍視過妻子。
獨守空房的那一夜,卿婵的心裏該是有多絕望!
她心心念念的夫君,竟早就有了愛慕之人,那外室還已然有了身孕,娶她回來就不過是為掩蓋醜事……
即便做着尊貴的侯府夫人又如何?
陸卿婵的心底始終是空的,早被這日複一日的無望生活磨得沒了希冀。
“娘,你說得對。”趙崇忽然振作起來,“我還是得多想些法子。”
見他興致沖沖地離開,王氏也可算松了口氣。
在她看來,這房是無論如何都要圓的,現今可以來軟的,若是陸卿婵還不肯,她也有的是法子。
王氏摸了摸腕上的佛珠,這是她離開京兆前特地去寺裏求來的,還開過光。
趙崇如今仕途不順,又無叔伯能照拂,情場上還被陸卿婵白般刁難。
她求這佛珠,不過是為求個心安。
沒成想常常握在手中,竟還真有些滋味。
望佛祖在天有靈,能多多護佑趙崇一二,看他整日在陸卿婵面前這般做小伏低,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裏也難過。
轉眼就到了八月,金桂飄香,再過不久就是中秋。
這是阖家團圓的好日子,陸卿婵從府衙離開的時候,張逢問道:“少師中秋可有出游的打算?須批個長假嗎?”
“不用了,府尹。”陸卿婵輕聲說道,“難得有空閑,卿婵還是多看些書吧,省的下次去官學講習時再鬧笑話。”
她說的是上次休沐時的事。
陸卿婵去官學講《尚書》,誤将一個簡單典故講得極是繁雜,學生皆嘆服于她的學識,竟站起身來拊掌。
事後她才發覺是講岔了。
幼時諸多典籍裏她習的最好的就是《尚書》,無論是古文《尚書》還是今文《尚書》,皆能背誦得極熟稔,對各類注疏也是如數家珍。
不想如今竟還會講出這般謬誤出來。
張逢聞言一笑,眉眼裏的滄桑也消減許多:“是那批學生學得不好。”
陸卿婵沒想到張逢也會說出這種話,頗有些想笑。
她莞爾說道:“他們這個年歲,只是喜歡标新立異。”
陸卿婵常常會忘記,自己比他們也大不了幾歲,再過幾個月她才不過二十歲。
和張逢分別後,她便直接回了宅中。
洛陽的這間宅子比不上定遠侯府奢麗堂皇,但居着也算是舒心,而且距離市井很近,她常常喜歡提前下馬車,然後穿過街市,慢慢地走回府中。
從前的生活壓抑,反倒是這種嘈雜的生活氣,讓陸卿婵很是喜歡。
她緩步繞過攤位和揚起的旗幟,朝着宅子裏走去。
正想要撥開頭頂的柳枝時,陸卿婵忽然聽見茶館裏有人喚道:“聽說河陽節度使突然亡故了!也不知是哪位節使暫時來兼領!”
河陽節度使駐守河陽三城,河陽藩鎮也是距離東都洛陽最近的藩鎮。
“我瞧這東都也要亂起來咯!”另一個老邁的聲音應道,“河陽節度使多健壯的一個人,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亡故?”
陸卿婵神情微動,卻沒有多聽,而是繼續向府邸裏走去。
來的人總歸不會是柳乂。
她剛一回府,侍從便又給她遞來了信箋。
這回的信箋裏裝着的是一段桂花枝,香氣撲鼻,還未拆開信箋,陸卿婵便知道是金桂。
她拈着那信箋,眉心微微颦蹙,卻還是将花枝放進了瓷瓶裏。
花枝鮮麗,但能久久不腐,當真是奇異。
陸卿婵摸了摸胸前的游魚玉佩,用過晚膳後,趙崇便又走了過來。
他這些天很執着,每到晚膳後都要來尋她,雖不會擅闖,可這每日都來晃蕩的行徑,瞧着也不像是正人君子所為。
陸卿婵更不能忍受的是他常常想要探來的手。
偶爾會想撩起她的發絲,偶爾會想撫摸她的臉龐。
陸卿婵從不慣着他,趙崇一伸手她就會将人帶物什直接趕出去。
她這裏護院最多,還有她一擡眼,就知道她是什麽意思的小陳,對付趙崇全然不須擔憂。
今日趙崇來得比往常稍晚一些,還拎着一個食盒。
“瞧瞧,卿婵。”趙崇滿臉喜色地說道,“這可是我親手制的月餅。”
他不等陸卿婵開口,便将食盒直接打開。
金黃的月餅色澤誘人,竟還有些漂亮,小小的一枚,盛在食盒裏,就像是一輪彎彎的小月亮。
陸卿婵吃了一枚,便沒再多碰。
趙崇卻是興高采烈地說道:“卿婵,你若是喜歡,下次我還給你做。”
“不必了。”她抿了些茶水,聲音平淡。
但這并沒有阻擋趙崇的興致,他反倒做得越發起勁起來。
直到中秋夜的晚宴上,他都做出了幾道菜出來。
桌上備的有果酒,也有果漿,用過正餐後,陸卿婵本想喝些暖胃的果漿,卻不小心拿成了果酒。
果酒甘甜,但下肚的瞬間就開始灼燒起來。
這果酒怎麽會這麽烈?
陸卿婵的腦海有些暈眩,她來不及細想,便覺得腹裏開始泛起滾燙的熱意。
感覺頗有些怪誕。
趙崇急忙緊張地扶住她:“卿婵,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還以為陸卿婵是突發了什麽病疾,額前都冒出豆大的汗珠來,嬷嬷作勢就要将她給背起來。
然而擡頭看見母親王氏幽微的目光後,趙崇猛地明白了些什麽。
他面上覆着薄汗,撥開嬷嬷的手,将陸卿婵打橫抱了起來。
“母親,都兒,你們繼續吃吧。”趙崇嗓音低啞地說道,“我先帶卿婵回去了。”
陸卿婵厭惡他的觸碰,即便是神志不清的狀态下,掐住他手臂的力氣也沒有減免絲毫。
“你想幹什麽,趙崇!”她厲聲說道。
但嫣紅的唇瓣顫抖,吐出來的聲音沒有寒意,反倒透着一股莫名的回甘。
陸卿婵生得柔美溫婉,雪膚丹唇。
即便是說着厲害話,那潋滟的唇光也足夠使人感到迷離。
趙崇收回了盯着她朱唇的目光,強裝鎮靜地說道:“你有些醉,卿婵,為夫不過是想送你回去。”
越過院落裏的門檻後,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他與陸卿婵做了三年夫妻,卻連她的唇都還未吻過。
現今他為她這樣臣服,他就不信陸卿婵還不肯原諒他,上次她用了他的蔗漿,上上次她用了他的月餅。
這不是回心轉意的暗示,還能是什麽?
只要過了今晚,陸卿婵便會是他真正的妻,到時再沒有人能拆散他們二人。
若是陸卿婵能一舉懷上男胎,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
夜風吹起帷帳,進入到內間之後,陸卿婵的身軀越繃越緊,但她的手臂虛軟,甚至連扣住趙崇的脖頸的氣力都提不起來。
“卿婵,卿婵。”趙崇輕聲喚她,“再喚我一聲郎君吧。”
陸卿婵幾欲作嘔,虛弱地揚起手臂,在他的臉上掴了一巴掌,那用盡全力的一次掌掴,卻連趙崇的臉面都未能扇紅。
他反倒興致更高,親熱地握住她的手:“洞房花燭夜欠你的,讓為夫今夜來還,好嗎?”
說罷,趙崇便忍不住地去解她的衣帶。
陸卿婵知悉他為人低劣,卻沒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種事!
他們每月初一、十五皆會同榻而眠,整整三年趙崇都沒動過歪心思,如今竟如此瘋癫!
陸卿婵的衣帶難解,趙崇便準備尋個利刃,幹脆将她的衣帶剪開。
找到短刀後,他舒快地端起桌案上的杯盞,仰頭一飲而盡,便緩步向陸卿婵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