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那日游廊一見,柳青青就這麽心情複雜地在将軍府中呆了下來,因着“未來将軍夫人的姐妹”這一名頭作保,府中的下人誰也不敢虧待了她,教了她一些平日該注意的禮節後就再也無事交代,只願差給她一些較為輕松的事做,人人見了她都是客客氣氣的。
唯有柳青青怎麽想也想不明白,此行來一趟人間,分明是為了報恩的,現下恩人成了別人的夫君,而自己卻成了個服侍他們的丫鬟。
手間是一束園丁剛剛剪下來的桃花枝,想必是挑了滿樹最為繁盛的一枝,上頭還有鮮嫩的綠葉,因着昨日落了雨,露水顆顆點綴,稍稍一搖晃便有微薄的涼意滴落于手。柳青青細細将其擺弄于桌前一方青花小瓷瓶中,罷了又退後幾步,觀察了一番角度,重又回去調整姿勢。
“柳姑娘做事素來都是這般認真謹慎麽?”身後響起一個含笑灑脫的聲音。
“老爺。”柳青青聞聲慌得一下抖了手,那枝上的桃花随之輕輕一擺,“撲撲”地有小朵的粉色落于桌上。
李朝陵笑了起來,眼角舒心縱容的味道一如百年前柳青青回眸時的那一瞥。他伸出手指拈起桌邊指端般大小的桃花:“桃紅複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此詩果真是不假。”
柳青青不明其意,更是不知為何連一眼都不敢去看他。
李朝陵沒再說話,只一提衣襟在邊上坐了下來。屋子裏一時變得有些沉默。
柳青青呆立了一會兒,心底裏逐漸有個問題蠢蠢欲動,于是抿了抿唇道:“青青能否問老爺一個問題。”
“問。”李朝陵雙手交握置于桌上,擺出一副聆聽的姿态。
“老爺原本是如何與白……詩詩相識的呢?”她想起那日楊柳依依的西子湖畔,魚詩詩一臉柔情地向她說起關于“有情郎”的話題,她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妖精原本無愛,只因有緣開竅,才生得出多情的果。
她目下只覺得此話果然一點不假。
李朝陵肅起了臉。
柳青青忽然有些後悔問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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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那李朝陵竟是幽幽嘆了口氣,似在将回憶一根一根地抽絲,轉而将其娓娓道來:“我與詩詩相識,是在大漠外的荒沙之中……”
真當他開始說,柳青青又不想聽了,那些事情當是與她無關的,聽來又能做什麽用,然而話已出口卻也無法阻止,只得任其說下去。
正煩愁間,突然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恰巧截斷了李朝陵的敘述,随之進來一個衣着樸素的老仆,他躬着身子匆匆行至近前:“老爺,連公子來了。”
柳青青如獲大赦,無由舒了一口氣。
李朝陵站了起來:“快請他進來。”
老仆依言退了出去,不一會兒便領了人進來。
連堇仍舊一身白衣,進得屋中卻是一路目不斜視,一在李朝陵身前站定便俯身謙和地朝他行了一禮:“李将軍。”
李朝陵立刻伸手虛扶:“連先生不必多禮,”轉而将視線調向了柳青青,“不知柳姑娘今日有空麽?”
柳青青一愣,忙道:“将軍府上的事情着實不算多,青青只怕要閑得慌。”
“也難怪,待過了兩日詩詩來了,你們就有伴了。”李朝陵笑了笑,提起魚詩詩的口氣裏滿是寵溺。
柳青青尴尬地朝連堇看了一眼。
本想同他打個招呼,卻見他正挺直了腰背,一雙眼睛不知看往何處,裏頭沒有多餘的情緒。
柳青青徹底愣了,凡間的人真是奇怪,不是前幾天還好好的相互介紹過麽,怎麽轉眼就不認人了呢?
“柳姑娘,這位是連堇連先生,”李朝陵不知其中曲折,只繼續對柳青青道,“我想他的名字你當有所耳聞。”
“嗯。”柳青青心中郁結,卻也不知郁悶在哪裏,只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略微識得。”
連堇擡眸看了她一眼。
李朝陵“哈哈”一笑:“既然認識就再好不過,我瞧着今日天氣不錯,沒幾日詩詩就要過門了,這府中還缺了好些東西沒有買,柳姑娘是姑娘家又與她自小一起長大,她的喜好想然最清楚不過,所以想請你去街市上逛逛,看看有什麽東西需要添置的,你看可好?”
柳青青猶豫一番,點了點頭。
李朝陵舒眉:“好好,近來杭城總不是那麽太平,所以我特特請了連先生與你同行,一來可護你周全,二來也可幫你出出主意提提東西……我想柳姑娘與連先生都是爽落人,我這小要求應當會滿足吧?”
竟是全然征求的語氣,這戰功赫赫殺敵無數的李将軍當真是給了這兩個平民十成十的面子,此番請求,誰又會婉拒?
于是一個時辰後,柳青青和連堇已經一前一後地緩步走在了杭城人流如織的街頭。
适逢集市的日子,原本就熱力非凡的城街越發顯得喧鬧。
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各人比肩繼踵,柳青青邁了細步子走在前頭,不時看看周圍有什麽東西可買,因着心存芥蒂,一路下來完全未去留心身後還有一人結伴而來。
待得無意間聽見街邊一個小攤有人喊着“香甜杏仁酥便宜賣”的時候她才驀然記起,似乎連堇最愛吃這個東西。
柳青青立刻停了腳步回身去尋。
然而四顧一番,周圍前後除卻擁擠的人潮和一兩頂趾高氣昂呼喝而過的富貴人家小軟轎,那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卻不見了蹤影。
柳青青有些焦急,踮起腳尖仔細地朝來路張望,心中亦是不斷地念叨,好端端一個人怎麽轉眼就走丢了?
“老板,一包杏仁酥。”熟悉而溫雅的聲音。
柳青青忽地轉過頭去,因過于用力而險些扭着了脖子,卻見那方着白衣的公子正悠然站立在那裏,似是剛到。
“你剛才去哪裏了?”柳青青脫口問。
“三文錢。”這邊老板遞出物什。
“謝謝。”連堇笑了笑,伸手接過,付了錢轉身就走。
柳青青着惱,一下漲紅了臉,欲待發作,忍了忍,追上去剛想說話,眼皮底下突然出現了一方打開的紙包,裏頭一片片奶黃色的小餅幽幽散發出杏仁的味道:“嘗嘗麽?”
不同于方才的疏離,連堇一如往日溫和模樣,微帶了些讨巧地遞過一只手笑着看她,寬闊的衣袖被清風拂着忽上忽下地擺動,揚起的嘴角邊上竟現出了一顆細小的梨渦。
柳青青只覺得像是生生被噎了一下,悻悻道:“阿月同我說過,那是小孩兒才吃的東西。”
連堇點了點頭将手上的東西收起,不知是贊同了柳青青的話還是其它,笑了笑問她道:“柳姑娘看過‘樓蘭家’的舞蹈麽?”
柳青青心中仍舊別扭,卻真沒聽過他所說的東西,只得放下其它心緒請教道:“什麽是‘樓蘭’家的舞蹈?”
“不是‘樓蘭’的家,是‘樓蘭家’,”連堇開始同她并肩而行,一邊耐心對她解釋,“那是流行民間的戲班舞團,一般來說,舞樂歌曲一類在民間都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才看得到聽得到,唯‘樓蘭家’一直游走各地間,不擇時日地在民間各處演出唱曲,所以他們深得百姓的歡迎與喜愛。”
柳青青點了點頭。
誰知連堇下一句卻出乎意料地問道:“柳姑娘今日想去看看麽?”
柳青青呆了一呆,嚅嗫道:“可是今日……”
連堇似剛想起還要幫李将軍買東西,微帶了遺憾地點了點頭,嘆一口氣:“可惜了。”
柳青青卻是突然對那舞團有了十分的興趣,直想看看凡間的舞蹈是怎樣一番情景。
以前只聽那成了仙的神獸下凡時說過,在天庭裏王母娘娘辦壽辰會有仙女姐姐為其唱歌跳舞,只是柳青青從未見過,心底萬分掙紮,她猶豫了一番還是對連堇商量道:“李将軍特特囑咐了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去,不如我們早點買了東西,去看一眼也好。”
連堇笑了起來,似是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背了手加快了步子:“那就不要磨蹭了。”
柳青青舒出一口氣,覺得心情一下子明朗起來,追上他問道:“怎麽沒見着阿月和你一起?”
連堇淡然一笑:“李将軍正依着貴客的待遇招呼着他,盛情難卻,他自是要在将軍府上好好呆着。”
柳青青不明就裏:“那李将軍為何不依‘貴客’的待遇招呼你,反而讓你陪着我這個……丫鬟出來買東西?”
“那就要問李将軍自己了。”
連堇似不願多說這個話題,轉而問她道,“想好要買什麽了麽?”
柳青青怔然,羞赧地朝他擺了擺手:“其實這些生活所需我一樣也挑揀不來。”
連堇略微有些意外,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只道:“跟我來吧。”
柳青青很是詫異,山間生活最和諧的莫過于黃皮夫婦倆,他們兩口子雖然三不五時地會吵吵架鬥鬥嘴砸砸自家洞裏的東西,但是家務分工還是頗為明确的。
黃皮媳婦主內,負責給自家孩子喂食存糧,黃皮老妖主外,雖然他這個主外的從沒幹過什麽正經的事,卻也向來兢兢業業地沒錯過位。只是今日看來,買東西添置家用這樣的工作分明是婦道人家的事情,卻不知為何連堇能夠做得那麽利索。
“布意坊”的窗帷,“景德鎮”的花瓶器皿,甚至連妝盒銅鏡都一并挑了去,東西都是又好又漂亮,柳青青拿在手上愛不釋手:“原來民間的姑娘有那麽多寶貝東西可以使。”轉而一想這是魚詩詩家的“李郎”差了她幫其妻買的物什,幾乎是算得上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一時覺得心情甚為複雜。
連堇正低頭認真研究着一只金色螭紋香爐,心不在焉地随口問她:“你剛才說什麽?”
“沒什麽,”柳青青笑問對他道,“對了,我方才看見那邊擺了一個雕了牡丹雙花的小盒子,裏頭打開有紅紅的東西,聞起來真是香。”
“那是胭脂。”連堇奇怪地看了看她,順道取過她手中的物什盡數抱在手裏,“姑娘家用來理妝的東西,柳姑娘竟然不知道麽?”
柳青青愣了一下,直覺得自己這般孤陋寡聞的模樣再說下去會被人笑話,嘴上忙忙敷衍道:“知道啊,胭脂嘛,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連堇忽然低頭笑了起來,一雙眼睛彎彎地幾乎快要沒了影:“我瞧着柳姑娘平日都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不識得胭脂大抵不算奇怪,那倒真是性格爽落不拘小節。”
柳青青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羞惱地問他:“不施粉黛怎麽了?”
話還未說完,斜刺聽見有人微帶了吃驚地道:“咦,這不是連公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