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九章
柳青青一路被人推搡着押解到了一片空曠的地方,走到那裏時人差不多已經到齊。
據說那是李将軍平日裏練劍騎射用的小型校場,不小的地方此刻被将軍府裏的人堵了個滿滿當當。
搖曳的火把将整個校場照了個通明。
連堇環顧了一下四周,該來的人都來了,包括那個穩穩當當坐在人群中央的李朝陵以及他身後的一系列女眷。
連月看到他時,神情微微有些詫異,禁不住在連堇身後脫口道:“那李将軍不是癱了麽?”
連堇順着他的聲音看去,果見他此刻正端坐在下人臨時給它備好的椅子上,身上着了一件與平日不同的深紅色華貴錦衫,雙目炯炯精神奕奕,全然不似原先那般頹唐的樣子。
他的身邊正立着一身白色裙裝的魚詩詩,便是在此刻,兩人還是能夠旁若無人地接耳說話,李朝陵時不時地被魚詩詩逗得挑起嘴角。
很是惬意的樣子,仿佛今天晚上的事,僅僅只是一場熱鬧的演出,而并非其它。
“所以我和你說過,這世上最麻煩的事物有兩類,一個是人類,一個是妖類。”連月本就對李朝陵沒有什麽好印象,此刻更是看不得他們這一副樣子,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終于耐不住在連堇身後憤然自語道,“早的時候我就勸過你,可是你偏不聽。上天注定我這輩子還要攤上你,真的是算我倒黴。”
連堇幾不可見地笑了笑:“不要忘了你幾百年前也曾是個妖類。”
連月一下子梗住。
連堇又道:“我自己砸出來的攤子,向來都是自己解決,更從未要求過別人幫着我收場,你要是覺得眼下的情況很煩,大可以先走。”
連月聞言一怔,複而咬牙切齒地道:“這種沒義氣的話,也就只有小堇你才會說得出來!我若當真要走,方才早就溜得沒影了。”
連堇适才勸慰他道:“你不要擔心,今日一事,也并非什麽難以解決的情況,大不了讓青青不要管他們,自己一走了之。”
“就知道你會說這樣的話。什麽不要擔心,不要慌張,不要怕……”聽完他這番話,連月一下子松開緊蹙的眉頭,神情是平和不少,嘴裏卻還是忍不住學着他的語氣埋怨,“小堇,我說真的,你經歷六百年前那一劫時,沒有順着王母的意思去升天成仙,實在是太可惜了。”
連堇又是笑了笑,這回沒有答話,反而是去看柳青青。
卻見她一雙眼睛此刻正牢牢地盯着那邊的李朝陵與魚詩詩,神色微微有些怔忪。
不一會兒,柳青青仿似感覺到連堇的目光,順過臉來看了看他,卻是不知為何不敢同長久他對視,仿佛有些心虛,很快先別過眼睛低下了頭去。
連堇即刻了然這其中的緣由,禁不住一蹙眉心,低聲說了一句:“這個傻丫頭!”
連月見狀忙湊過去問他:“怎麽了?”
連堇道:“你看見青青脖子上挂着的那串柳葉了麽?”
“你說那個?”連月又轉頭看了看柳青青,“看見了,如何?”
“那上面有仙氣,我一早就詢問過她,她只告訴我那是觀音大士賜給她的東西。”
連月不明所以:“觀音大士為什麽要賜這麽一件東西給那個呆子?”
連堇道:“她之所以會來凡間,是為了要報恩。”
連月好奇:“報恩,報誰的恩?”
連堇怔了怔:“這件事我也說不清楚。”
連月只好又問:“那麽那條墜子和她報恩又有什麽關系?”
“所以我猜,她之所以會來凡間報恩,大概是受了觀音大士的指示。天界有心要讓她回歸仙班,所以觀音大士指引她來凡間歷劫。”
連月若有所思,仔細地整理了一遍他的話:“你的意思是說,觀音大士賜物給她,是想幫助她順利地償還恩情?”
連堇點頭:“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
“我還是不明白。”連月還是一頭霧水,“那和李将軍有什麽關系?”
“你想想,”連堇極是耐心,“我們這才離開将軍府多久,李将軍緣何會突然之間恢複了健康?”
連月大驚:“你的意思是……那些都是柳青青做的?”
回想起之前柳青青對他說的那番話,她說她已經了卻了一樁心事。
連堇遂點點頭道:“不排除這個可能。”
“她她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啊?!”連月長大了嘴巴脫口,“莫非她前世還欠了那個冤大頭什麽恩情不成?”
連堇別了他一眼。
連月急忙翕住嘴巴,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小聲對他道:“你別說我什麽,其實我曾經偷看過那個李将軍的命盤,他的德行裏除了‘忠義’那一塊有點看頭,其餘都不怎麽夠格。你說這樣的人,怎麽還會有人欠他恩情……”
說完了又縮回腦袋吶吶自語:“現在好了吧,他的身子倒是痊愈了,有了精力就反過來積極地想着要怎麽樣好好地除掉那個呆子了。”
連堇又別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說就是了。”連月悻悻地閉了嘴。
那幫身形健碩的大漢将柳青青押到李朝陵身前,順手将她往前一推。
柳青青雙手被縛,腳上亦是如上回在小屋子裏那般被牢牢捆了鐵鏈,這下一個沒站穩,直接被推得栽倒在了地上。
她一被丢出來,李朝陵就當先開腔:“妖怪!你還想作孽到什麽時候!”
因為是坐在椅子上的關系,這一出聲便是中氣十足。
柳青青還來不及從地上爬起來,聞聲猛地擡起眼睛看他,有些不能置信。
“李郎……”魚詩詩仿佛有些看不過去,悄聲在一旁出聲對李朝陵道,“在沒有确鑿的證據以前,此事還是不要随便妄下定論,不然未免對青青姐太不公平。”
後面的老夫人“哼”地一聲:“少在這兒吹耳邊風,她若當真是個妖精,你這個做姐妹的又何曾脫得了那層幹系。”
魚詩詩臉色一白,閉牢了嘴不再說話。
李朝陵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不一樣,我相信你。”
魚詩詩随之看了地上的柳青青一眼,面上神情複雜難辨。
李朝陵又提高了聲音對在場的衆人道:“前幾日我身體有恙,一直抱病床中,所以即便是知道府上充斥了各種各樣的流言,甚至還出現了一些難以解說的怪事,也一直無心去理會。這些都要怪我,作為一家之主,家中出現了這樣的事情,非但未能好好地想辦法解決,而且連安定人心都不曾。”
李朝陵頓了頓又道:“在場的各位都是在将軍府上的得力助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将軍府的平靜與安寧。我今日應了連先生的要求,将你們都召集到這裏來解決這件事情,一是為了不驚動百姓,未免将今日一事落入他人話柄;二便是為了要給府中各位一個合理的交代。”
李朝陵說着看向連堇:“‘妖孽’二字我李朝陵向來也是深惡痛絕,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偏我說話辦事從來講求的都是‘公正’兩個字,今日我若是沒有證據,即便他們說再多的話,我也不會做出像今天這樣的事情。”
他言罷向着身後拍了拍手,眼睛看着連堇道:“連先生是個受人敬仰的捉妖人,府中上下都曾見過你一手絕世的捉妖本領。我與你這麽長久的時間相處下來,也相信你的心中必定懷有期望天下蒼生安寧的大義。若是柳姑娘一事當真屬實,我想你理當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言畢,人群中就有一個人被推了出來。
那是一個頭梳丫鬟小髻的小姑娘,一至外頭就怯生生地縮起了肩膀,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邁着小步子慢慢地挪到了人群中央。
柳青青這時才好不容易從地上爬站了起來,擡目看了她一眼,這一動作引得手腳上的鏈子一陣“叮叮咚咚”地響。
她會被揪出來,柳青青倒是一點都不奇怪。
上回她在房中悄悄施用瞬移法,預備回妖界幫李朝陵尋找魚詩詩的時候,就是被她打斷的。
李朝陵在那邊問她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垂着首顫抖地答:“回老爺的話,奴婢細鳳。”
李朝陵點點頭:“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小姑娘磕磕巴巴地道:“我上回看見她,就是柳姑娘,她在房中,好像正在施什麽邪術,手中冒出一團綠色光,我進去時瞧見了,就大喊了一聲,結果那道綠光就被她收了回去。”
小姑娘頓了頓,擡眼瞧了柳青青一眼,又道:“後來,我仿佛看見她的嘴裏有血絲冒出來,”說着她将肩膀縮得更小一分,語氣中滿含驚懼,“我就猜,當時那個會不會是人的血呢……那段時間将軍府中總是怪事不斷,我心裏很害怕……”
李朝陵又問她:“那她當時有沒有說什麽話?”
小姑娘猶豫着又看了柳青青一眼,很快便轉回了頭去,聲音細若蚊蠅:“我記得……是有的。”
柳青青咬了咬唇。
“那她說了什麽?”
小姑娘張了張嘴,轉眼瞅了瞅站在另外一邊的連堇:“她說……她說那是因為連公子先前曾說她的房子不安全,後來給她做了一次法,中間不知道落了什麽東西沒有帶走,她揀起來就發現會發光。”
連堇聞言微微一怔。
李朝陵遂轉頭看向連堇:“連先生,你是高人,我想,你手中大約也不乏一些專門用來降妖除魔的稀奇寶物,”說到這裏,他加重了語氣道,“可不知你那些降妖所用的‘法寶’裏,有沒有這樣一種會發光的東西?”
連堇站在那兒沉默了一番,據實道:“沒有。”
此言一出,校場上一片嘩然。
李朝陵擡了擡手,示意衆人安靜,又問柳青青道:“柳姑娘,我還想請問你,發生這件事情後的那日晚上,你人在何處?”
柳青青眼神一晃,抿了抿嘴,良久才道:“被老夫人關在小屋子裏……”聲音不知緣何變得微微有些沙啞。
李朝陵又道:“既然你被關在了小屋子裏,理當對外界一切事物都不知情吧?”
柳青青咬着下唇不說話。
“那麽,第二日我差人将你從小屋中放出來,你見着一夜之間癱瘓在床的我,為何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柳青青忽地擡眼看他。
“我當時還覺得奇怪,”李朝陵看着她道,“現在想想,這樣的事情會否根本就在你的掌控之中,所以才不足以讓你覺得吃驚呢?”
他這是什麽意思?
柳青青急急解釋道:“不是這樣的,那是因為老夫人先前曾來過小屋子門口,她想找我問話,門開到一半的時候又被人喚走了,那人恰巧……”
“那麽,”李朝陵截斷她的話,“你可知當日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柳青青怔了怔。
李朝陵嘴裏所說的那件事情,她知道,并且也記得。
那天晚上,她幫着連堇将李将軍長姐的孩子從牛頭馬面的手中奪回,并送到房中。
這本是一件能幫助人的好事,卻因為她實在太笨……導致這中途出了差錯,結果弄巧成拙。
柳青青心知凡人向來對神仙心存景仰,對待妖類卻又是另外一種看法。
那段時間,将軍府中正因為那些接二連三發生的怪事而人人自危,中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必然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對于這些事,她無可辯駁,也不想辯駁。
如果今日一事當真是不可避免,那麽……
柳青青深吸了口氣,剛想說話,那邊忽然有一個明朗清晰的聲音響起:“她同我在一起。”
柳青青詫異地轉過頭去。
“那天晚上,她同我在一起。”連堇從旁側一步邁出來。
連月見狀,急忙匆匆趕了過去,伸手扯過連堇的衣袖低聲道:“喂,你是不是昏了頭了?就不能再等等麽,也不看看情況。你現在這個時候出來那不是添亂麽?”
連堇不為所動,只站直了身子,微卷長發垂在腰跡,雙眼灼明仿佛看不見周邊任何渾濁的物事,齊整的衣裝在月色下被攏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華。
圍觀一等人此刻紛紛交頭接耳。
那一刻,柳青青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副畫面。
那仿佛是來自千年以前的記憶,遙遠而又陌生,陌生卻又熟悉。
被記憶模糊的視線裏,仿佛也有一個如是挺拔的背影。
背景是終年陰暗不見光明的鬼界。
天地灰蒙,到處一片死氣沉沉的晦澀。
與此成為強烈對比的,是眼前那人一身白衣上染了滿目的血紅。
他就是這樣直直地伫立在她的身前,渾身浴血,襯着腳下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刺目色彩格外讓人驚心。
即便如此,那模樣依舊像極了長在妖界的萬年青松。堅韌,溫和,給她無止無盡的安全感。
柳青青忽然就濕潤了眼眶。
那是突如其來的悲傷感,甚至來的有些突然與莫名。
她再次重新回過頭去看連堇。
他依舊站在那裏,眼睛不眨地直視着前方。
淡淡的晚風吹來,拂起他如墨的發絲,使其整個人越發顯得溫潤。
柳青青看着他發了一會兒怔,心裏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和自己,理當還有更多牽扯不斷的羁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