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雲銷雨霁,河道上水位消退,藏在家裏的漁船又回到了水裏。
冬珠和風平從起床穿上新衣開始,人就格外拘謹,蹑手蹑腳的生怕把衣裳弄髒弄壞了。
“海珠,可以走了嗎?”五堂叔過來問。
海珠“哎”了一聲,手上編發的動作加快,綁上紅頭繩後推冬珠出門,“快走,好看的很,不用照銅鏡了。”
風平已經一溜煙跑出去了,海珠站院子裏環顧一圈,鎖上修好的大門說:“五堂叔,我們這就走吧。”
她不在家的這幾日,漁船借給了族裏的人使,不用給租子,但若是損壞了要給賠償,另外就是要負責把她們姐弟三個送去碼頭搭船,五日後再去碼頭接。
河邊的水草露了頭,被風折了腰又在水裏淹了幾日,邊角枝葉腐爛卻生機尚存。風平扯了根草在手上搖,看見魏金花端着洗衣盆出來,他高興地說:“魏嬸兒,我要去找我娘了。”
“哎,哎……你娘見到你指定高興。”魏金花臉上的笑有點滞澀,目送河面的船遠去,她端着盆往上游走。
“金花,等下我,我也去洗衣裳。”
“你有荊娘的消息嗎?”來人問,她回頭看了眼已經駛離漁村的木舟,喃喃道:“這趟過去就是見着面了,感覺也不同了,兩家人了。”
魏金花嘆了口氣,搖頭說:“從荊娘離開,我們就斷了聯系。”
“那估計找過去也見不到人,可憐了孩子。”
誰說不是呢,有點音信就巴巴找過去,期待越大落空也就越大。魏金花心想以後她男人要是沒了命,她就守着孩子過,苦就苦點吧。
*
下了小船換大船,海珠把冬珠和風平攬在身前,查驗戶籍的時候說:“我妹九歲,小弟四歲,都還沒有戶籍。”
官兵只是掠了一眼,擡手擺了下示意人上船。
“好高的船!”冬珠小聲驚呼,她趴在船舷上踮着腳也只能露出半個腦袋。
海珠交了船費一手拉一個往人少的地方走,随便拿三個草墊坐在船板上,船舷正好能擋着海上的來風,背朝着太陽曬得暖烘烘的。
冬珠和風平先時還激動,當商船行進大海,放眼望去汪洋一片,海岸上不是礁石灘就是陡峭的崖壁,都是熟悉的景也沒什麽好看的,沒一會兒就閉眼打起了瞌睡。
海珠從包袱裏拿兩件外衫搭兩人身上,攬着人靠她身上,見有個微胖的婦人走過來,她擡眼看着。
“你弟弟妹妹啊?”婦人坐過來問。
“有事?”
胖婦人愣了一下,笑呵呵道:“我不是壞人,就是見你這兒清靜過來坐坐。”
海珠沒理。
這時二樓突然響起男人的嘔吐聲,一聲接一聲的幹嘔聲挺鬧心,海珠皺着眉抿緊了嘴,她得慶幸她不暈船。
“活該。”婦人小聲嘀咕,見海珠看過來,她壓着聲音說悄悄話,“都是北方來的,他們可瞧不起我們了。”接着她就開始嘟囔北方的商人在鎮上橫行霸道的事,對海貨壓價、要求多、心眼多愛計較、話說的好聽做事難看……
海珠發現了,這胖嬸子就是個自來熟的人,嫌旁人嘴雜話多,她也是個話密的。但她也不敢放松警惕,涉及家裏的話她一概含糊掉。
碼頭快到了,海珠把冬珠和風平喊醒,“醒醒神,待會兒我們就下船了。”
“你們姐弟三個長得可真好,長得有模有樣的。”婦人朝風平臉上摸一把,見他躲開她也不怪,還說:“伯娘在永寧鎮有熟人,你們去了可有地方住?”
海珠心裏警鈴大作,這下确定這人不安好心,她撿起包袱說:“不麻煩嬸子了,我們在鎮上有落腳地。”
“我娘就在永寧鎮,我們是來找我娘的。”冬珠開口,她皺着眉毛說:“你誰啊?我睡着的時候總聽着耳邊嗡嗡嗡的,煩死個人。”∴
“你這孩子……”婦人呵呵笑着看了海珠一眼,“我還想着你們姐弟獨自出門害怕,特意過來陪……”
船頭突起的鑼聲壓下了她的聲音,船上的管事高聲喊:“快到碼頭了,永寧碼頭下船的準備準備,東西都帶好。”
胖婦人起身走進喧鬧的人群裏,海珠沒動,等船靠岸了她才挎着包袱牽着風平和冬珠走在人群後,低聲叮囑道:“別松開我的手,也別跟旁人走,外面壞人多,小心被抱走了。”
“剛剛那人是壞人是不是?”冬珠踮腳往人群裏瞅,“我們又沒錢,盯着我們做什麽?”
沒錢有人啊,姐弟三個都是好相貌,拐走轉手一賣就是錢。海珠沒想到碼頭上有駐軍把守,上船下船檢查嚴格還擋不住壞人作祟,除非……她回首往二樓的住艙瞅,又看看船板下的下倉。
“姐,到我們了。”冬珠提醒。
海珠跟着下船,給駐軍看戶籍時她出聲問:“官爺,咱們海邊有拐子出沒嗎?”
守衛看了她一眼沒搭理,揮手示意她趕緊走別擋着路。
挑着大捆大捆幹海帶的貨工還等着登船,海珠讓開路在周圍看了一圈,找個守衛問:“大哥,今天沈遂當值嗎?”
“沈小六?碼頭西邊。”
海珠拉着風平和冬珠循着守衛指的方向走,遠遠看見沈遂歪着頭在跟洗珠女說話,她跑過去喊:“六哥,還記得我嗎?”
沈遂回頭,離他兩步遠的守衛問:“小六,你哪來的妹子?”
沈遂沒理他,沖海珠問:“過來探親?這是你弟妹?”
海珠點頭,她猶豫了片刻靠近他說:“六哥,咱們海邊有拐子出沒嗎?這艘商船上好像有拐子。”
她也不能确定,更不可能為了這個猜疑去報官,她不是獨自出門,萬一惹到人了,帶着兩個孩子跑不掉。
沈遂往船上看了一眼,從懷裏掏出一角碎銀塞給風平,跟海珠說:“我知道了,你們還沒吃午飯吧?六哥請你們吃飯,改天我請你們到家去,我二哥二嫂還惦記着親自向你道謝。”
海珠哪能收他的銀子,別看她喊得親熱,自來熟是裝出來的,她把銀子還給他,借口親戚過來了拉着風平和冬珠離開。
“這就是之前救了你二哥的丫頭?”毛小二問。
沈遂“嗯”了聲,等海珠三姐弟走遠看不見了,他掂起挎刀往碼頭走。
“不是吧?你還真信了這半路冒出來的假妹子的話?”毛小二絮絮叨叨的跟上,“她連個證據都沒有,你要幹嘛?搜船啊?得罪人的事。”
“我上去轉一圈,要真讓我發現點什麽,我就不用跟你天天在碼頭風吹日曬了。”
*
海珠離了碼頭就把船上的事抛在了腦後,能力之外的事不勉強自己,能做的她也做了,接下來會如何端看各人的運道。她找了家食館點三個熱菜三碗米飯,順道借了個茅房方便,吃過飯後就帶心切的兩個孩子往紅石村去。
門上貼着的紅喜字只剩幾片紙還粘在門板上,也已褪了色,成了斑駁的黃白色。門上挂着鎖昭示着主家沒人,冬珠扒着門縫往裏瞧,見院子裏曬着被褥,她高興地說:“姐,屋裏有人住。”
海珠找了周圍的人問,得知于來順早上出門了,她托人帶個口信,喊上冬珠和風平說,“我們明天再來,于叔不在家。”
“娘也出
門了?”冬珠不想走,說要在門口等着,“天黑了娘肯定會回來的。”
海珠不信她沒聽到村裏人的話,這家裏就只生活了個男人,別說是等到天黑,就是等到天亮也等不到想見的人。她什麽都沒說,懶懶地抱臂站在路上看着怏怏低着頭的兩個孩子。
周圍的人伸着脖子盯着這邊的動靜,七嘴八舌說着什麽,冬珠受不了打量,她拉着默默掉眼淚的弟弟離開緊閉的大門,一手拉住大姐,說:“那我們明天再過來見娘,我要換身幹淨的衣裳再過來,我衣裳都髒了。”
海珠還是無話,像來時那樣一手牽一個往鎮上走。路上聽到只言片語說碼頭的守衛從船上逮了幾個身份不明的人,她還思索了下是不是沈遂抓到拐子了,沒想到他真會信了她的話。
入住的還是上個月來時住的客棧,海珠開了間上房姐弟三個住,關上門了她趴在床上緩了緩問:“你倆可走累了?脫了鞋上來睡會兒。”
喪了一路,冬珠跟風平也緩過勁兒了,畢竟也習慣了沒娘的生活。兩人聽話地脫了鞋爬上床,一左一右躺在海珠兩側。
在船上緊張了半天,下船了又來回走了大半時辰,海珠早就累了,聽着耳邊緩緩的呼吸聲,她攥着一大一小兩只手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到天黑,海珠醒來喊小二端來三碗魚粉,填飽肚子再洗個澡,她就着洗澡水洗衣裳時冬珠和風平就趴在窗前看鎮上的夜生活,姐弟倆說着說着就攆着打起來,完全沒了下午時的蔫巴樣。
鎮上的鋪子陸續關了門,高懸的燈籠也熄了光,海珠牽根繩把衣裳晾起來,喊瘋玩打鬧的姐弟倆上床睡覺。
當姐弟三個藏在被窩裏說悄悄話時,鎮外的一戶人家正在談論她們,花媒婆問于來順:“你就打算一直把婆娘留在老家?你常年離家秦氏怎麽懷娃?”
“我走時她也鬧着要過來,我咋可能把她帶來,她肚子裏沒揣我的娃,還滿心惦記着留在前頭的孩子,心不在我這兒。”于來順撸了把脖子,嘬口燒酒說:“我這趟帶的貨不多,賣完了也不跑第二趟,早點回去過日子,其他的過了年再說。”
“她帶的不是還有個小的?還在吃奶的娃娃好養熟,你好好待他,往後指定認你不認這邊。”花媒婆的男人說。
說起這個于來順就笑了,“我走的時候那小子哭得可慘了,舍不得我。”
“那是好事。”
*
隔日,海珠領着冬珠和風平,又買了兩兜瓜果拎着又來了紅石村,走近了看見門開着,姐弟三個不約而同加快腳步。
于來順正在掃院子,看見門口前後走進來三個孩子,他笑盈盈開口:“昨天晚上回來聽人說你們來了,我一早就等着,可吃飯了?”
話說得很親熱。
海珠開口喊叔,遞上兩兜瓜果問:“于叔,我娘不在嗎?我們來看看她。”
“她沒來,我過來時平生病了,她走不開。”于來順接過瓜果詫異地瞧了海珠一眼,再看她們姐弟三個身上穿的衣裳,心裏有點納悶。
“平生?”冬珠疑惑,“是我小弟嗎?”
“是,他改了名,不叫潮生了,我們那邊離了海,我想着改了名好養活,你娘就喊他平生,于平生。”于來順說起這事是真高興,這個兒子是歸他了。他進屋拿了個包袱出來,“你娘托我給你們帶的,本想過幾天去找你們的,你們倒是先早來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他欣慰地看着海珠,繼續說:“月初的時候你娘還在念叨你,你生辰那天她還哭了一場,要知道你好好的她要高興地哭暈過去。”
生辰?海珠想了想,好像是在九月初四,那天似乎忙着在給她二叔看病,她無聲無息的過了十四周歲。
于來順把早上買來的糕點都端出來招待三個孩子,嘴裏哄着冬珠和風平,見倆孩子不住打聽娘和弟弟,他笑眯眯地問:“下個月我應該就回去了,到時候你倆跟我一起過去?你們娘幾個一起過年。”
冬珠和風平俱驚喜地睜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大姐,等她做決定。
海珠可聽到了,人家壓根沒邀請她,她直接問:“于叔,不讓我一起去?”
于來順笑了兩聲,說:“回我老家的路遠,又坐船又轉牛車,路上要耗七八天,你是個大姑娘了,我又不是你親爹,要避着嫌。”
他這麽說了以為海珠會覺得羞恥,誰知她像是沒聽懂一樣,一言不發地盯着他。
“我姐不去我也不去,我不跟你走,你把我娘帶來。”冬珠說。
“那我也不去。”風平搖頭,他盯着面前笑呵呵的男人說:“你是個壞人,想拐了我。”
于來順臉上的笑滞了一下,不跟這小崽子計較。
“于叔,我娘明年會過來嗎?”海珠問,“你把你老家的地址給我吧,我給我娘去封信,她恐怕以為我已經死了。”
“我老家地偏,信寄不過去,你有啥想說的我幫你捎話。”于來順含糊其辭,他多看了冬珠和風平兩眼,心裏不解他們竟然會偏向跟着海珠生活。
無話再說,海珠婉拒了于來順的留飯,喊上冬珠和風平要走,說改日再登門。
“大姐,你說于叔是好人還是壞人?”冬珠問。
“是個商人。”商人性奸圓滑,好壞難定。
“哎!哎!”沈遂扒開擋路的人大步攆上海珠,“我正到處找你們呢,妹子,我還不知道你叫啥。”
“海珠,冬珠,風平。”海珠挨個介紹,又給弟妹介紹,“這是沈六哥,是個守衛,很厲害的。”
沈遂被最後四個字逗笑了,“不及你厲害,先是救了我二哥,後又發現了拐子,多虧了你我立功了,明天到我家吃飯,我爹娘想見見我們家的貴人。”
海珠驚喜,“真抓到拐子了?”
“道行淺了些,我帶人上船轉了轉,有兩個人就慌了神,我就給逮了。”沈遂啧啧兩聲,“可惜他們還沒得手,關個半年一年就要放出來。”
于來順跟在後面看到海珠跟個紅衣兵卒說得開心,他越發迷糊,心裏開始掂量這幾個孩子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