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宋白宿自己走了回去,依舊是維持着之前的姿勢端坐着。
低垂着眼眸,怔怔然望地上神女像的影子發呆。
宋家是修仙世家,宋宅之中也有陣法,每個小屋之中,都有女神像的剪影。
光是看影子,都覺得神女定是面目慈悲,眉眼含笑。神女的脖頸之上,還有鮮花頸帶,頭上也帶着花冠。
堂前滿地花葉影,中間一尊神女像。
在此之前,祁搖枝一直以為神女和凡人的結合,都是人杜撰或臆想的。就如同話本裏編排相府千金和狐貍女鬼愛上窮酸呆書生一樣。
宋家那位走了大運的先祖叫宋續,是個極普通的凡人,愛花如命。
渡過垚水江時為了撈一枝落在水裏的桃花,一頭栽進了江,沉沉浮浮,依舊是舉着花枝不放。
在宋續性命攸關之際,垚水花神感其愛花護花,将宋續從湍急的江水裏撈了出來。
宋續得見神女,一見鐘情,此後日日在守在垚水江畔。
後人說是神女被感動,就和宋續在一起了。
同一般的仙界棒打鴛鴦不一樣,在垚水花神和宋家先祖的結合并未受到阻攔,甚至還生下了兩個孩子。
神女動了凡心,所以在人間百年之後,宋家先祖死了,垚水花神也隕落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秀秀的影響,祁搖枝總覺得好像看見那神像,也是透着悲傷的。
墨雲翻湧,嘩啦一瞬下起了大雨。窗棂沒關,雨珠飛濺落在了地上,打濕一片
宋白宿似有所感地擡起頭,窗外巨大的金色神女像依舊端莊伫立在雨中。
沉沉的陰霾壓在她的肩上。
風雨聲極大,秀秀合上窗朝書櫃走去時,祁搖枝才隐約聽見了有節奏的敲擊聲。
是從地下傳來的。
宋白宿推開書櫃,将小幾之上的青瓷寶瓶朝右轉動兩圈,暗道徐徐打開。
就算是在修仙世家,要想躲避旁人耳目,還是得使用最樸素的方法。
穿着火紅嫁衣的少女站在地道入口,她渾身濕淋淋的,擡起頭看宋白宿,悲傷的臉上滿是淚痕。
祁搖枝心中暗暗一驚,以為是宋白宿想逃婚被未婚妻直接抓住了。
宋白宿皺眉,問道:“不是說要你等我嗎?為何如此沖動?”
雖然話問得直接,甚至還有些生硬,但是很明顯可以感受到兩個人的關系是很親昵的。
少女顫聲道:“我怕……”
少女的聲音不大,被那風聲雨聲雜糅,幾乎要聽不清了。
宋白宿沉默一瞬,道:“別怕。”
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們注定逃婚失敗,即使知道此時發生的事情都是過去,無論做什麽也改變不了,但作為旁觀者的祁搖枝還是忍不住有些擔驚受怕。
風聲雨聲嘈雜,樹影搖晃,好像下一秒就會有人破門而入。
宋白宿将少女拉了上來,用棉帕将少女頭發上的水擦幹。
在門外響起說話聲的時候,祁搖枝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外面那人道:“少爺,老爺說風雨太大,他先去招待賓客,待會兒再來您房裏。”
宋白宿極平淡地嗯了一聲,道:“知道了。”
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少女在聽見人說話的時候,身體都戰栗起來。
她撲在宋白宿的懷中,喃喃道:“我們走吧,我們走,現在就……”
外面大雨如柱,宋白宿道:“好。”
地道是極陰暗的,連一盞燈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
靈力捏出的明蝶在地道內撲了兩下翅膀,黯淡下去。
宋白宿摸索着上前,因為暴雨地下潮濕,摸了滿手的泥。
少女跟在他身後,拽着他一片衣袖。
兩人安靜地在地道之內前行,雖然漆黑一片,但有宋白宿的地方,少女總是安心的。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于亮起一點微弱的光。
地道之外,是一片長滿了野草的荒原。
此處雨過初晴,江風掠過,半人高的斑葉芒就依依搖擺。
葉尖上的水珠滾落,啪嗒落在地上融入泥裏。
一只小舟在岸邊停泊,少女始終擔心的面容上終于也露出一絲笑意。
少女提起裙擺,朝小舟跑去,嫁衣裙擺飛揚像是一朵在荒原中開得爛漫的花。
讓祁搖枝沒想到的是,少女撲在了船夫的懷中。
?就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祁搖枝感受不到秀秀心中一絲的波動。
宋白宿擡步朝江邊走去,望着那船夫,微微颔首道:“以後好好照顧她,你要是敢對她不好,我不會放過你的。”
祁搖枝心裏大震撼。
秀秀那麽費勁心機的逃婚,是為了成全自己的未婚妻和別的男人嗎?
感人至深。
祁搖枝甚至能感受到秀秀說這句話時心中好像還是微微泛着酸的。
少女卻微微擡起頭,臉上有些驚慌,問道:“你不一起走嗎?”
宋白宿抿唇,道:“我還有事要處理。”
少女還想再說些什麽,宋白宿以眼神示意,那男人一個掌刀劈暈了少女。
宋白宿皺眉道:“懂不懂憐香惜玉?”
那船夫并不在意宋白宿的惡劣态度,拱手道:“宋少主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蒲某定然銘記于心……”
宋白宿最後在少女臉上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淡淡道:“你們走吧,別廢話了。”
那船夫又一躬身,滿懷感激地看了一眼宋白宿,扶着少女進了船艙。
裏面又出來一個小厮,解開了系船柱上的行繂。
帶着鬥笠的船夫揮一揮手,小舟順流朝南遠去。
江面波色粼粼,雲影紛亂。
宋白宿站在岸邊目送小船。
祁搖枝心中猛地一跳。
那個後來出現的小厮,偏頭回望之時,嘴唇下方有一顆大痣。
祁搖枝忽然想起那個嘴巴被縫起來的男人。
是因為他告密,所以逃婚失敗的麽?
少女被救走之後,又會發生什麽?
祁搖枝想要宋白宿去攔住那漸遠的船,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明明沒有自己的身體,祁搖枝卻覺得耳垂隐隐作痛。他神智又恍然清醒了些。
一切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此時不過是詭境的再現而已。
宋白宿又沿着地道走了回去,祁搖枝知道大事不妙,想叫秀秀不要回去,但卻如何也操控不了這具身體,連出言也辦不到。
他從始至終,也只能當一個看客而已。
又是一片極漫長的黑暗,宋白宿回到了宋府。
屋內沒有人,此時風聲雨聲皆止,顯得安靜得可怕。
宋白宿将地道關閉,書架歸位,還細細洗淨了手。
長風穿過廂房,門口之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宋渠英緩步而來,停在了宋白宿身前。
無形的威壓迫使宋白宿跪了下來,他手在發顫。
宋渠英一掌落在了宋宿白臉上,他道:“孽障,你剛才做了什麽?”
宋白宿被扇得臉偏了過去,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蕭賓白道:“宋兄,跑了換一個就是了,傷了少主不值當。”
宋白宿猛地擡頭,緊緊地盯着蕭賓白,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蕭賓白沒有錯過那嗜血的殺意和恨意,他長嘆一聲,道:“世叔也是為了你好,作為宋家唯一的繼承人,你總要為家主、為宋家考慮不是?”
“既然宋家那麽缺繼承人,你為什麽不生?”宋白宿緊盯着自己面前的宋渠英。
兒子問老子這種話,算是十分大逆不道了。
蕭賓白面色變了幾變,宋渠英卻沒什麽反應。
宋渠英并不惱怒,他垂眼望着宋白宿道:“今天打你,不是因為你放跑了她,而是你的仁慈和優柔寡斷會害死她。”
聲音從宋白宿的頭頂傳來。
“她是絕好的爐鼎體質,你放她自由,只會讓她死在外面。”
爐鼎同魅魔一般,修煉極慢,還會受到**期折磨,終身只能做依附其他修士、妖魔的菟絲子。
魅魔好歹通過雙修還能汲取靈力,爐鼎就是終其一生都在為他人做嫁衣。
若是所遇非人,大都下場凄慘。僥幸能活到壽終正寝之時,也是晚景凄涼。
宋白宿垂着腦袋,低低說了句:“僞善。”
一個童仆進來怯怯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宋白宿一眼,鮮紅的巴掌印讓他害怕地縮回了視線。
他小聲道:“家主,剛才來了傳音雀,風雨太大,淩霄宗和青雲門的貴客還在路上……”
宋渠英忖度片刻,道:
“傳令下去,韶憐小姐身體抱恙,婚事明日正常舉行。”
宋白宿擡起頭,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宋渠英面不改色道:“只是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罷了,當真以為能改變什麽嗎?”
“娶妻生子,成仙問道,才是你該走的路。宋白宿,你既然身為宋家子,就該有這個覺悟。”
蕭賓白幽幽嘆了一聲,道:“白宿,人生天地間,除卻生死,哪一樁不是小事?娶了韶憐又如何呢?”
他竟然開始勸起人來了。
“就連生死,你也是控制不了的。”宋渠英語氣淡淡:“今天有九個人因為你任性胡鬧,失去性命。”
宋白宿猛然睜大了眼,心髒砰砰狂跳。
全身的血液都朝腦袋湧去,臉頰也控制不住地抽搐起來。
如墜冰窖。
他面前高大的男人依舊面無表情,在他身前投下一片陰影。
宋渠英像是從前一樣告誡自己的兒子:
“下不為例。”
廂房之外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嗚咽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