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顆星

十一顆星

夜晚十一點半,夏州翊房間亮着燈。

他寫完整理完最後一張病情診斷書後,靠在椅背上,盯着頭頂的燈光出神。

良久,他拿起手機給齊思銘發了條消息。

夏州翊:【她說要請我吃飯】

齊思銘:【?】

齊思銘:【她請你?】

齊思銘:【你也好意思答應】

夏州翊懶得理他:【你相親對象請我吃飯,沒人請你】

另一邊齊思銘剛塞進嘴一口夜宵,擡眼瞥一眼消息,氣的差點吐了出來。

齊思銘:【你媽?誰他媽求我相親帶他去的——】

另一邊像是沒看到他的消息一般:【你不會是嫉妒了吧】

齊思銘:【????你他媽說什麽狗話】

齊思銘:【我嫉妒你嗎】

齊思銘:【他媽的這還沒怎麽樣不就請你吃個飯你在炫耀什麽】

齊思銘:【夏州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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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思銘:【滾出來,別裝死】

……

對面發來十幾條消息,不用想也知道齊思銘現在是什麽樣子。

夏州翊心情很好地彎了彎唇,給他開了消息免打擾。

——

十一月二十三日。

喬影在家捯饬了一個下午,對着鏡子照了又照,發了幾百條消息給黎芸。

對面回:【別問行不行了】

黎芸:【你就算穿麻袋去他也得說行】

喬影:【倒也不必如此誇張】

十一月的天氣很冷,寒風凍骨的。

喬影在鏡子前換了件藕粉色羊絨外套,下身搭條牛仔魚尾裙,一雙短跟絨面靴。

她臉上化了淡淡的妝,小巧的嘴唇塗上蜜桃色的口紅,抿嘴,滿唇水色。

出門前,她往空蕩蕩的脖間系了條米白色的棋盤格圍巾,在暖光燈的映襯下,有種軟綿綿的溫順感。

一出門,迎面是料峭的寒風,喬影的茶色頭發迎風飄搖。

她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六點半。

點開導航,搜索那家餐廳地點,離醫院很近,這是她特意挑選的,這樣夏州翊可以方便過去。

她打車坐到那裏。

進門兩邊擺滿了蔥茏的花木,每張桌子兩邊都有柔軟的沙發,吊燈垂下,映照着原木風的擺設,顯得溫暖柔和。

她給夏州翊發了條消息,對面遲遲未回。

二十分鐘後,消息回來。

夏州翊:【快到了】

看到消息的喬影眼睛一亮,她把包放在座位上,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男人從車下來,穿着灰色的外套,帶着一身冬日的寒意,風塵仆仆地朝她走來。

夏州翊看見玻璃門邊的女人朝他揮着手笑,他伸手拉了拉喬影松松垮垮的的圍巾,清隽聲音隔着冷冽的空氣傳入喬影耳中。

“外面等不冷嗎,傻不傻。”

喬影聲音染着興奮的笑意,她尾音上翹:“不冷。”

夏州翊垂首瞥着她,女人眼底鋪灑着細碎的光點,笑起來,滿心雀躍。

她今天似乎很高興。

男人也跟着笑了笑。

穿過過道,夏州翊在喬影對面深灰色的沙發坐下來道:“你等了很久嗎?”

喬影把圍巾拿下來放在一邊,撩了撩長發,笑着說:“沒有啊。”

男人眼眸微垂,解釋道:“抱歉,今天醫院有點忙。”

“我知道你們醫生很忙,你今天能來我就很開心了。”喬影道。

夏州翊往旁邊坐了坐,方便服務員上菜,喬影把菜單往夏州翊那邊推,擡眼朝他看過去,剛準備開口,目光卻猛然落在男人身後那桌上。

陳言宣坐在一旁玩手機,霍绮月一身貴婦長裙,上身披着皮草,此時正拿着筷子給喬軍夾菜。

她表情僵在臉上,瞳孔驟縮,呼吸停滞了一瞬,如鲠在喉。

喬影幾乎條件反射般地低下頭,閃避着眼神,舉目間驚慌無措,一時間要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

為什麽他們會在這。

他們不應該在亭州嗎?

夏州翊看着面前女人大變的神色,輕緩問道:“怎麽了?”

喬影擡起頭來,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沒什麽,你自己看看要吃什麽,我覺得這家店炸丸子和雞翅很好吃。”

夏州翊思忖片刻,饒是沒繼續追問下去,照着菜單上點了幾個菜。

吃飯的時候,喬影和夏州翊聊着天,連聲音都壓低了點,夾菜的動作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拘束感,全身像是被箍住了一般,目光時不時投向男人身後那桌。

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麽。

夏州翊感覺到喬影情緒的波動和局促不安,他本想開口詢問,卻只見女人忽地起身,抓起一旁的圍巾囫囵戴上,丢下一句“我去個洗手間”後轉身就走。

通往洗手間的是一條比較隐蔽的長廊,兩邊放了高大的虎尾蘭,喬影背貼着牆根,視線注視着起身去前臺拿叉子的陳言宣身上。

她拿圍巾遮住下半張臉,靜靜地躲在長廊邊角,等到外面那人拿完東西走了回去,她才探出一個腦袋做賊似的四處張望了下,确認安全後終于松了一口氣。

喬影轉身,猝不及防撞到身後那人胸膛處,她的一顆心登時提到嗓子眼,整個人觸電般地哆嗦了一下,往後一退,後背猛然撞到牆面。

她心有餘悸,誤以為被那一家人發現了,卻只聽見頭上傳來熟悉的輕笑聲。

女人擡頭,視線對上夏州翊那雙低垂着的眼眸,此時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喬影呼出一口氣,手我捂着心髒處:“吓死我了你。”

男人沒說話,須臾,他薄唇微張,緩聲道:“你在躲誰?”

話音剛落,喬影身形一頓,眼睫顫了顫:“你……看出來了啊。”

“嗯。”他回答,“很明顯,你臉上藏不住事。”

喬影低下頭,嗓音黏糊糊的,帶着一陣失落:“我還以為我掩飾得很好。”

以為只要裝作若無其事,就可以不被發現,就可以逃避那個話題。

出門在外竟然還要躲着自己父親,說起來挺可笑的吧。

夏州翊垂着頭,看着女人的眉眼染上一層難以言說的情緒,他準備讓開身子,耳邊聽見喬影低沉的聲音。

“那桌,”她手指輕點着喬軍那裏,“就是你後面那桌。”

“那是,”她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然後十分別扭地開口。

“我爸……他們一家。”

聞言,夏州翊眼睫微動。

他拆分理解了一下這句別扭的話。

我爸,他們一家。

離異家庭。

很明顯,喬影不想承認她們是一家的,所以用了“他”字。

喬影張望了眼那桌,桌上早已經沒有了霍绮月的身影

她心下一驚,只聽見一個妩媚尖細的聲音在逐漸靠近,那人似乎在手機上與人聊天。

“這天也是真夠冷的。”

距離縮短,聲音逐漸放大,喬影驚慌失措,就在霍绮月快要踏入長廊之時,夏州翊往她這邊靠近了一點,喬影被身前的人攬入一個很松的懷抱中。

她渾身僵了僵。

狹窄的空間裏,夏州翊那張臉近在咫尺間,喬影鼻尖抵着男人胸膛,額頭輕點他的下巴,兩人的呼吸聲都被放大。

一分一秒仿佛被無限拉長,喬影大腦停滞了一瞬間,反應過來夏州翊在幫他擋住霍绮月的視線,在牆面與男人的雙重桎梏中,她手被熱出了薄汗,無措地攥着垂下來圍巾的一角。

心跳聲格外響亮,像是和着某種奇異的共鳴聲,有力地跳動于胸腔。

喬影不敢擡頭看,夏州翊的身體似乎也緊繃着,他仰頭,喉結随之滑動。

霍绮月尖銳的聲音早已随着腳步遠去,淹沒在洗手間裏。

喬影五迷三道的,不知過了幾秒,男人向後退了一步,鼻尖那股好聞的味道随之消散,周身空氣流通了許多,冷空氣吹散了角落的燥意。

夏州翊抿唇,感受到她的僵硬,他壓低了聲音:“抱歉,我冒犯了,我怕你被——”

沒等男人的話說完,喬影仰起臉,朝他彎唇一笑,滿臉真誠:“謝謝你。”

女人被圍巾包裹的臉全部露了出來,因為剛才的插曲,她白皙的面頰透着微紅,眼裏倒映着的星點的光像湖塘般明靜,此時正軟着聲音道謝,像吹過耳畔的風。

夏州翊眯眼,耳朵升騰起一陣燥意,他喉嚨幹澀,聲音發啞:“沒事,出去吧,不想被認出來我幫你擋着點。”

“嗯。”

喬影答,一邊拿圍巾擋臉,一邊往夏州翊身後撤了撤。

即使他心中有疑惑,即使不知道事情的原由,他也還是沉默地順從,幫助她。

這就讓喬影十分具有安全感。

一個不需要理由就會站在你這邊的安全感。

喬影回到位置上拿了包,跟夏州翊一塊兒出了門。

女人臉上情緒明顯,低垂着眼皮,無精打采地看着地面,嘴角往下沉。

夏州翊側眼,仿佛看見了小狗耷拉下來的耳朵。

他晃了晃車鑰匙問道:“送你回去?”

喬影“嗯”了聲,走到夏州翊車旁,熟稔地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

男人看着她的舉動,默默彎了彎唇角。

夏州翊坐上車,沒有發動車子。

空氣裏醞釀着一股沉重安靜的氣息。

喬影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心。

男人沉默片刻後輕聲喚她:“喬影。”

“嗯?”女人轉頭應了聲。

“你今天不高興。”

夏州翊說的是陳述句。

他看出來了。

“嗯,”喬影回答,“是不高興。”

他看了眼窗外,假裝漫不經心,實則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了句:“是因為,你爸?”

他用了問句。

說明他想知道為什麽。

喬影沒接話,似是不想回答。

夏州翊扯了扯嘴角,低垂的眼底閃過一絲低落的情緒,他發動車子。

“沒關系,我就是随口問問,如果有心事你可以說出來,私人的事不太方便我就不問了。”

車子駛上公路,喬影心裏一陣不是滋味。

她想告訴他。

她擡起頭來,看着玻璃窗外閃爍的燈火,緩聲道:“沒有不想說。”

夏州翊詫異地擡眉,微微側頭瞥副駕駛位上的女人一眼,又轉過去專注地盯着路面。

喬影深吸一口氣,像是為自己壯膽。

——把令自己自卑的一面展露出來需要好多好多勇氣。

她輕聲開口,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從我初二開始,我媽得了肝癌,檢查出來已經是晚期了。高一那年,我十六歲生日前一兩個月,我媽幾乎是撐不了多久。”

夏州翊蹙起眉頭,從鏡子裏看了女人一眼,似是不可置信一般。

“就在那個節骨眼,某一天晚上,我起床,看見我爸跟別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他出軌了。”

男人握着方向盤的手驟然一緊,幾乎成了攥着。

“我媽死了,我爸不到一個月把那個女的娶了,那個女人和前夫離了婚,手裏拿着公司的一部分股份,還有一個兒子。”

喬影低聲道。

“那個女人不喜歡我,我也看不慣他們。所以我高中那會兒很叛逆。我朋友都說我像是變了一個人,我在家裏一天到晚鬧個不停,跟我爸吵架,吵累了就跑出去哭。”

她擡起頭,勉強地擠出一個笑來。

“我絕食,離家出走,曠課,缺考,談戀愛,我爸不讓我幹的我全都幹了一遍。”她聲音帶着哽咽,“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他能夠說出“你媽都已經死了,你鬧什麽”這種話。我不服,我就反着他來,到我的高中鬧得一團糟,最後不了了之。”

“當初幹了這些事,傻傻地以為可以改變什麽,現在想想,外人眼裏就拿我當個白眼狼。”

喬影抽噎着,沒有了一開始的從容。

夏州翊安靜地聽着,攥着方向盤的指節微微泛白,他內心五味雜陳。

說不清是憤怒,愧疚還是憐惜多一點。

與之串聯起來,那麽喬影高中那些眼淚,反常,和叛逆都有了背景和原因。

夏州翊內心對她的的印象似乎清晰立體了起來。

柔軟又堅韌。

少年時期的喬影經歷的這些令她絕望的事他一無所知。

外人都只看見了她漂亮美好的一面,追憶那次傍晚的雨夜中,還是少年夏州翊下意識會想如此光鮮的少女為什麽會難過。

時隔多年,他似乎又穿梭回到了那個天地都透着模糊的一天,他站在少女旁,周遭是遮天蔽日的雨幕,哭聲和水珠一同砸落在地面。

這次,他凝視着喬影,目光穿透了時光。

那年疑惑的卡扣在此刻“啪嗒”一聲解開。

為什麽那樣幸福美好的人會這麽難過?

因為當年那個少女。

——她沒有家了。

車子平緩地行駛在夜晚的道路上,車內的空氣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中,兩人像心照不宣般地誰也沒講話。

夏州翊看了眼喬影通紅的鼻尖,低聲開口:“抱歉,我不知道是……”

“你道什麽歉啊,”喬影笑了聲,“你又沒做錯什麽,不需要道歉。”

盡管他知道他沒做錯什麽,但是內心的罪惡感驅使他必須要道歉。

電話鈴聲在此刻突兀地響起來,來電顯示是夏恩昱,夏州翊随手點了液晶屏上的接聽。

少年清脆的聲音隔着屏幕傳過來。

“祝我一一哥生日快樂!”

夏州翊笑了聲,眉眼間浸潤着無奈的神色。

一旁的喬影怔然。

今天。

是夏州翊生日?

男人面上挂着溫和的笑,開口:“你和媽怎麽老是在我開車的時候打電話進來。”

“行行行,不打擾你了好吧,你好好開車,你的禮物我到時候給你。”

夏恩昱挂了電話。

“小屁孩。”夏州翊嘀咕。

見對面挂斷,喬影湊過去問:“今天是你生日啊?”

“嗯。”

“那,我今天請你吃飯沒打擾你吧你。”

“沒有,我也不怎麽過生日,你請我吃飯就當過生日了。”

喬影垂下頭,語氣有些自責:“你怎麽不早跟我說啊,你生日我還說這些事掃興。”

夏州翊眸色暗了暗,他薄唇微張:“喬影……”

喬影轉頭視線瞥過窗外,登時眼前一亮,急忙喊道:“停車停車,夏州翊,路邊停一下。”

男人準備說出口的話被噎回去,他照做地把車停在路邊,只見女人裹着圍巾打開車門,撂下一句“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後,匆匆離去。

夏州翊隔着玻璃窗注視着喬影搖頭晃腦的背影。

他修長的手指扶額,嗓音帶着無法言說的無奈,把那句沒說出的口話自言自語地講完了:

“有關于你的一切,我都不覺得掃興。”

幾分鐘後,喬影興沖沖地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個白色的蛋糕盒,帶着一身涼氣坐了進來。

她把盒子托在男人面前,朝他揚了揚下巴:“拆開吧。”

夏州翊看着手裏的蛋糕失笑,他打開盒子,入眼是一個六寸的巧克力蛋糕,表層撒滿了巧克力碎末,中間斜插了一塊“happy birthday”的字符,連帶着空氣裏都泛着甜膩膩的味道。

夏州翊其實不喜歡吃甜食。

喬影彎着眼睛從袋子裏掏出蠟燭,刀叉和打火機,她把“28”的蠟燭插進蛋糕,點燃,然後輕柔地唱了首生日歌。

女人哭過的眉眼間泛紅,帶着恬靜的溫柔,被昏黃的燭火映照着,長睫微垂,生出幾分溫暖的豔色來,她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字眼清晰又柔和,像在夏州翊心尖撓癢癢。

一曲唱完,她笑了,眼底倒映着暖融融的燭光,亮晶晶的:“夏州翊,生日快樂!”

男人為面前的場景失神片刻,反應過來,喬影催促他吹蠟燭。

一向不喜歡這些花裏胡哨的儀式的他,也鬼使神差地吹滅了眼前閃爍的燭火,在黑暗中雙手合十,緊閉雙眼,如信徒般虔誠地許願。

他睜眼,喬影那張隐匿在昏暗燈光下的面孔似乎湊近了點,她好奇又拘謹地詢問:“你,許了什麽願啊?”

夏州翊一雙黑眸靜靜地凝視着她,良久,他開口,嗓音低啞,像沙礫碾過。

“實現了。”

“啊?”喬影沒反應過來,“你願望實現了?”

“嗯。”

“那是什麽啊。”

“說出來就不靈了不是嗎。”

喬影一臉狐疑地盯着他,嘀咕了句:“不是說實現了嗎?”

夏州翊側過臉,輕笑出聲。

他從小到大對過生日沒什麽興趣,因為不喜歡吃甜的,而每次生日都要吃蛋糕,久而久之就幹脆不過了,說句生日快樂就行。

但是他會在他生日那天許一個願,每次都許。

從他高中畢業那年,他以後每次的生日願望都是同一個。

再見到她一次。

再讓他見到到喬影一次吧。

從那天在樓道遇見她時,于夏州翊而言,他的願望——

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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