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忍

不忍

在劇本裏,李清雲和嚴橫來到的城市叫做長海。

長海這個地方是個很小的臨海城市,是能從都原縣買到的、最近的有海城市。

即使是“最近”,兩個人也在綠皮火車上呆了二十多個小時。

他們沒有奢侈地買硬卧或者軟卧,兩個大小夥子在硬座上依偎了一宿。白天他們看着扒着邊上看窗外的景色,到了夜晚就一個靠在另外一個的肩膀上。

沒覺得難捱,倒覺得激動。

李清雲這是第一次離開縣城,眼下是真的要去他夢寐以求的海邊了,他總覺得不太真實,處在搖晃的火車車廂中恍惚。但聞到同車廂大叔每次停靠後帶上來的一身煙味,以及半夜不知道是誰的鞋脫了,散發出令人難以忽略的腳臭味來時,李清雲才放了心。

是真的,他夢裏不會出現這麽真實的細節。

入夜後,車廂的燈也暗下來。

嚴橫有些困了。

今天這一天不能說是不豐富。他先是自己進行了一番思想鬥争,然後又和那家白眼狼拉扯了半天,最後咬了牙去買車票,去李清雲家裏找他。

兩個人其實沒有什麽行李,一人一個小包就上路了。

嚴橫騎着自行車帶着李清雲狂蹬七公裏……也就是半大小子體力好。臨上火車前,自己那心眼子比星星還多的表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非要拉着李清雲說話,本來算的好好的時間一下就短了不少。嚴橫現在想想,要不是那時候自己看不下去,果斷直接把李清雲拉走,兩個人肯定不能像像現在這樣美美靠在火車上!

誤了火車多麻煩一事兒啊!

剛上車的時候,倆人特別興奮。

那時候車上也熱鬧,有一家子出來玩的,有出差的,也有不知道幹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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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人聲嘈雜,李清雲和嚴橫找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窗邊飛掠的景色挪不開眼。

對于他們兩個來說,這都是一件想了很久,但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沒有做的事情。今天也不知道誰是誰的動力,總而言之,他們二人已經在開往長海的火車上了。

誰也不能突然跑出來阻止,也不能攔住他們了。

嚴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一直覺得媽媽去世之後自己就沒有家了,姨母一家對他來說和陌生人沒有什麽區別,甚至就連陌生人,對他也要比所謂的血親對他還要好一些。

嚴橫說到底也只是個孩子,媽媽去世後他崩潰過、痛苦過,心防打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想過,媽媽的妹妹會不會像媽媽一樣溫柔地對待自己。

一秒,或者兩秒。他發誓自己就想過那麽短的時間。

但心中到底有過期待。

可生活就是事與願違。

拜母親的死所賜,他将姨母一家的嘴臉看得一清二楚。

來到都原縣後,嚴橫也沒想過自己要活多久。

但媽媽是個很虔誠的人,她總說人死後一定可以相見的。嚴橫不怕死後見到媽媽,但怕被媽媽問道為什麽不聽話,為什麽跑出小姨家,為什麽這些年要這樣子。

現在他有理由了,這個理由就是李清雲。

他有了他想要追逐的自由,想要陪在身邊的人,想要為了對方改變自己的人。

這樣的話,媽媽一定能夠理解的。

這種終于擺脫束縛的感覺很好,嚴橫行事也沒有什麽顧慮,更不去想縣裏有人發現了他們兩個小孩不見了怎麽辦。

他沒有真正關心他的親人,李清雲現在也沒有了。除了清雲外,在這個縣城嚴橫最喜歡的人就是奶奶。

可奶奶如今也在地下長眠,他親眼看着李清雲請來的人把小小的骨灰盒放進墓裏。

他覺得自己完全了無牽挂。

這種快樂和激動持續了好一陣,直到身體上的疲憊後知後覺地趕了上來,占據了嚴橫的大腦。

他困了。

嚴橫把腦袋靠在了李清雲肩膀上,問:“看什麽呢?”

李清雲從上車起到現在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飛快閃過的景色。嚴橫雖然剛開始也一起這麽幹了,可……現在是黑天啊,要是白天興許能看青山綠水的……黑夜裏能看見什麽?

路過城市的時候能看見一片片亮着燈光的高矮錯落建築,偶爾能看見街上的路燈,其他的呢?過隧道過田野的時候,只能模糊看見外頭大概是什麽。而且,這些景色初看時新鮮,可反複從面前閃過時也變得無趣了。

嚴橫只有觀察對象是李清雲時才會變得耐心。

就好比現在,他不耐煩去看窗外的風景,但很耐心地問李清雲在看什麽。

李清雲這個人優點很多,認真上進溫柔等等等等,這些老師、鄰居嘴裏的贊美都能有一大籮筐,可嚴橫最喜歡的是李清雲這個人有趣。

他回答問題時,總是會說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

這很有意思。

“看星星。”李清雲這麽回答。

“嗯?”

嚴橫把自己的頭挪了挪,放在了李清雲的腿上。

從這個角度也能看見窗戶外頭。

地上的景物很快地向後跑去,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倒像是停在原地的裁判,在這樣的夜晚中顯得格外清晰。

嚴橫看了一會兒,拍了拍李清雲:“餓不餓?”

剛上車的時候,嚴橫買了兩桶泡面,和李清雲一人一桶吃了。

硬座的車廂一到飯點兒就飄着一股方便面味。

兩人上車的時候九點多,對于硬座車廂來說,下午六點到晚上十點都是晚餐時間。

哦,那時候李清雲還不贊同地拍了拍嚴橫,問他買這幹什麽。他倆身上沒什麽錢,有一點當然省一點,李清雲的背包裏放着不少幹糧,幹什麽非要去買那比平常要貴一倍的泡面吃?

嚴橫态度也很堅決,他把東西往李清雲懷裏一推:“你別管。”

盒飯沒了,泡面他還買不上給李清雲吃麽?

于是李清雲自己帶的幹糧就被擱下了。

“不餓。”

李清雲小聲道。

“我餓。你不是說你帶了玉米面餅子嗎?”嚴橫捅了捅李清雲。

“別鬧……”李清雲指了指上邊的行李架:“我包在上頭呢,要吃自己拿去。”

嚴橫站起身來從上頭把李清雲的包拎下來。

“還挺沉,你這裝啥了?”

他說着,把包拉開。塑料袋包着的都是吃的,有玉米面餅子,還有包子。

樣子嚴橫都很熟悉,是李清雲奶奶還在世的時候經常給他們做的那種。

除了吃的之外,還有衣服、洗漱用品和書。

“你怎麽……還帶書?”

嚴橫把那幾本書拿出來看了看,書皮很陳舊,一看就有年頭了。

“輕一點。”李清雲見他這樣連忙過去,珍惜地把書拿過來放回書包裏:“這是我爸傳給我的。”

“我們不是出來看海的麽,你還要學習?”嚴橫就拿出來了兩個玉米餅子,其他東西又塞回了李清雲的書包,擡手把他的包放回了行李架。

“不是……”李清雲猶豫了一下。

嚴橫啃着玉米餅子坐回了他邊上,眼睛瞥着窗外。

說來也怪,自從李清雲說了那句看星星之後,他還真就覺得外邊的夜空挺好看的。

“我這一出來,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李清雲小聲道。

“說什麽呢!”嚴橫皺了皺眉頭。

“我說的是事實。我得的是絕症,和奶奶一樣,我是年輕,但醫生的話我也聽懂了。”李清雲很認真地對嚴橫道:“我明白我現在是什麽狀況。”

“我不知道我會死在哪裏,如果是在路上也挺好的,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不能再去給爸爸媽媽和奶奶掃墓了。所以我帶了家人們的東西,爸爸的書,媽媽的銀發卡,還有奶奶給我做的一雙虎頭鞋,我從奶奶櫃子裏翻出來的。”說到這裏李清雲笑了笑,像是在回憶:“我也不知道那是我多大的時候穿的,才這麽一小點兒,原來小孩子能有這麽小。”

他伸手,有兩個手掌比劃出一個距離來。

“別。”

嚴橫一把攥住了李清雲的手:“別這麽說了行嗎?我聽着難受。”

他得知李清雲病情的時候、下定決心帶李清雲走的時候,甚至參加李清雲奶奶葬禮的時候都沒有這樣難受。

“好。”李清雲點了點頭,還真就不說了。

“你困了嗎?困了就睡吧,等我們醒來,還要一個白天才能到呢。”

“你不睡?”嚴橫問。

“我現在心裏高興,睡不着。這樣,我給你守夜,白天我睡,你看着。好不好?”

“還守夜……就你這個白白淨淨的樣子把自己看丢了都不知道……”嚴橫嘴上這麽說,三兩口吃掉了玉米餅子,又灌下去幾口水,趴在了硬座之間的桌子上。

“那我睡一會兒。”

“嗯。”

這場戲是在濱城老火車站拍的。

也不知道取景組是從哪找到的這麽合适的景,和劇本中的年代感幾乎一模一樣。

濱城的這個火車站現在已經廢棄了,七年前就重建了新火車站。

以兩個少年的出逃為節點,電影劇本的後半段就不再是縣城裏的家長裏短和少年與家庭的抗争,更與學校、社會無關。

從表面看,劇本後面的劇情很美好,兩個少年在海邊、在城市裏旅行,看海邊看日落,看紛鬧的人間。

可這種表面的“美好”下,有一種不容忽視的悲痛和殘忍,是李清雲的病情。

兩個少年之所以能抛下一切去享受這短暫的美好,是因為他們得知了死亡即将要到來。

對于李清雲這個角色來說,他是走出了那個小縣城,在逐漸“認識”這個世界。認識世界的同時,也是在告別這個世界。

他在圓滿自己的遺憾。

而對于嚴橫來說,他在陪着李清雲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他對李清雲的情感在逐步遞增,可他也明白在這段路的重點,李清雲要離開。

對嚴橫這個角色來講,相處亦是相別。

這場戲,導演在用李清雲的臺詞告訴嚴橫,他時日無多,同樣也是在告訴觀衆。

單純的美好只是美好,悲涼底色下硬開出的美好才是脆弱而扣人心弦的。

這場戲拍完,林冠雪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脖頸。

補各種近距離鏡頭,時奕辰都要靠在他肩膀上,有點兒僵。

“喝水嗎?”小陳拿過來個保溫杯。

裏面是去冰的“冰水”。

林冠雪接過來喝了一口,問:“晚上吃什麽?”

“額……都行,林哥你想吃什麽?”

今天的戲從上午拍到半夜。

中午為了趕進度林冠雪就扒拉了兩口飯,晚飯也吃的很少——時間緊。

能今天拍完火車站這部分的內容,之後就可以往下走了。

上午依舊是在火車裏取景的,拍的是劇本裏“火車第二天”的事。

火車上的重頭戲是在晚上的,第二天嚴橫和李清雲主要是要體現“相依靠”的感覺。

白天的火車比起晚上要熱鬧很多。

扯着大嗓門認老鄉的、罵髒話打電話的、在車廂連接處組團抽煙的……

即使嚴橫在都原縣是遠近聞名的混混,但兩個少年在這裏依舊格格不入。

李清雲晚上沒有睡覺,白天困頓襲來,嚴橫就小心翼翼地在嘈雜的環境當中守着他睡覺。

中途還因為有人上車放行李壓到了李清雲的包和對方産生了口角。

李清雲在嚴橫開始撸袖子的時候阻攔了他,成功把一場火車上的鬥毆扼殺在了搖籃裏。

白天拍這場戲沒有晚上的情緒層次豐富,但需要的素材多,群演調度也多。

晉導追求真實,找來的群演有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人一多,在正式拍攝中就容易出問題,更不用說這場“第二天”的戲一上來就是兩個長鏡頭。

很難頂。

白天的戲磨人,晚上的戲複雜。

不過終究還是拍完了。

淩晨兩點三十五分,今天的拍戲任務終于結束。

林冠雪最近一次吃飯還是九點多拍泡面戲份的時候,那段戲吃了一桶多的泡面就過了,距離現在少說也過了五個小時。

他餓了。

“橫哥餓不?”林冠雪問了一嘴時奕辰。

“我?我還好。”時奕辰神色不明,整個人明顯蔫吧下來。

“也是……你不止吃了泡面,還塞了六七個玉米面餅子。”林冠雪臉上是調侃的笑。

那段戲晉導一直覺得時奕辰表演不夠自然,ng了好幾次。

時奕辰:“……”

“那我們找個地方随便吃點兒,橫哥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林冠雪擺了擺手,朝外面走。

“這個點兒濱城還有什麽開着門的?”

“我查查啊……”小陳也不清楚。

“林哥!還沒卸妝呢!”寧寧跟在後面喊。

“太餓了太餓了,你不是帶着卸妝水麽,車上搞,速度速度!”

“……行吧。”

很顯然,林冠雪出戲出的很快,情緒完全沒有被劇本中人物所影響。

但時奕辰就不一樣了。

他看着林冠雪離開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麽。

“辰子?辰哥?”

黃經紀人往外邊看了看,又在這人眼前揮了揮手。

“幹什麽?”

“你幹什麽呢?也不動。”

“……沒什麽,回吧。”

“林老師他們不是去吃飯嗎,不一起去啊?”

“不去,回去睡了,累。”

“行。”黃經紀人看時奕辰一臉不願意多說話的樣子,心裏想這人八成真是累了。

今天ng次數多,尤其是晚上的戲,看着就折騰。

往回開的車上。

時奕辰靠在窗邊,用手拄着臉。

他其實在思考一件事。

“系統,你說……林冠雪喜歡我,我拿走了他的氣運後,他是不是也會死?”

時奕辰今天是真入戲了,在晚上的火車上,他和嚴橫極度共情。

而他此刻也有些無法把林冠雪和“李清雲”分開。

“宿主,人類都會死。”系統是這麽回答的。

“啧。”時奕辰覺得這個系統很會答非所問。

“宿主何必出此疑問,這并非宿主第一個世界。”系統道。

“我知道。”時奕辰皺了皺眉。

他當然知道。

可之前總覺得那些不過是書裏的角色,小世界而已,他并未多想。

面對林冠雪,心中總有不忍。

他咬住了自己下唇,用手摩挲着下巴。

時奕辰想找一個萬全之策。

看到有些讀者問時奕辰這樣的傻狗之前的任務世界怎麽能成功。

其實很簡單,他們有系統加持,還可以一步步将事件引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雪仔那個預知夢裏就是他不知道真相時的走向,現在能步步為營反擊,是他一開始就對這些人有了戒備。

正常生活裏,誰會對身邊的“人類”有這麽壞的揣測呢。

而時狗之所以覺得雪仔特別,也是因為雪仔沒有一步步跌入他的陷阱裏,才讓他覺得這個人很“生動”和之前那些任務對象不同。

在某種意義上,他也算是自食惡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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