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臉面

臉面

陶保讓錦衣衛的人押了尤化到大殿中央。

他的身上已經被動了刑,雙腿已經被人打斷,無人攙扶,此刻他就如同一攤爛泥倒在了地上。

因着楊昌平放縱的緣故,宦官愈發勢大。東廠的刑罰十分殘酷,尤其是像尤化這種得罪了建文帝的小官,更是叫東廠的人不把他當作人來看待。

文官之間都有一種觀念,那便是各式各樣的“誼”。

在大昭有許多種“誼”,如同禮部尚書鄭府同信陽侯府結親便稱作姻誼;同一年中舉人或者進士稱作年誼;而同一鄉同一縣出生的也叫鄉誼;甚至還有師生之誼……

文官們之間的這些關系構成了錯綜複雜的網絡,有時候往往得罪一人,就是得罪一個黨派。

東廠的人拿捏準了這尤化無父無母無子,背後更遑論什麽勢力撐腰。若真要說有勢力,撐死了也是那些別有居心利用他這個愣頭青去彈劾建文帝的人,但若是真出了什麽事情他們溜得倒比誰都快。

這尤化是建文十四年的會元,在那年的春闱中奪得第一。然而他考取了功名,整整十年才從當年的七品官混到了如今禮部文選局的主事這一六品官。

這十年才升一級,由此也可見其為人處世是何者模樣了。

尤化背後勢力幹淨,卻有不少的人想要拉攏他,但他眼中只有大昭,沒有功名利祿,任是誰的面子他都不願意給。

按理來說這樣一個愣生生的人在這樣的大昭連一年都活不過,然而他是個出了名的實心用事的人,在整個大昭都知道這樣一個剛正不阿的人。

他住在茅草屋絲毫沒有受賄,就連妻子也不曾娶,是以至今四十歲仍是無兒無女。他父母早逝也更叫他憐貧惜弱,然而自己過年的時候甚至連一桌熱乎的團圓飯都不曾吃上。

他是極端的廉潔,也是極端的誠實,也正是如此才叫他惹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他呵斥建文帝因一己私欲寵幸妃子,不願立長耽誤國本,上奏的折子從一開始的好言相勸到如今的惡語相向。東廠若再放縱他不抓,只叫他們跟着一起倒黴遭殃。

好在林觀德回來了,建文帝把這事交給了她來辦。

Advertisement

林觀德從前便知道尤化這人,她知道東廠的酷刑磨人,但見他落得這樣的下場倒也不禁唏噓。

建文帝見到那受盡了酷刑的尤化,雙眼圓睜,斥道:“你背後之人是誰!是誰叫你上的奏!”

尤化趴倒在地上,就連後襟都沾了汗水和血跡,往日的尤化兩袖清風存浩然正氣,然而如今他這副模樣如同牲畜一般趴在地上還有什麽文人風骨可言。

在場有不少人看得心驚肉跳,但他們心意已決,縱是尤化死了他們也不會眨下眼睛。

尤化斷斷續續地回答着建文帝的話,“沒有人……沒有人要臣上奏,臣……自始至終皆是……皆是一人。”

建文帝憤怒拂袖,桌上的碗筷杯盞被揮了一地。

林觀德知道建文帝為何這般生氣。七年前的事情給建文帝造成了莫大的傷害,這些個文官大臣竟然還敢讓那日再一次重現。

只不過這尤化當真是替罪羊,這個大昭也就這麽一個人是真心規勸建文帝立嗣,他不為了名聲,也不為了權勢。他只是想要早些立嗣,讓大昭免于在黨争之中遭受動蕩。

他怒道:“你不過是想要沽名釣譽,還同我說什麽自始至終只你一人!”

他從高座上頭走了下來,指着尤化一字一句铿锵罵道:“你懷了天底下最最肮髒的心思,你就是想要踩着朕名垂青史,朕偏偏叫你不如願。”

建文帝如今再不相信任何人,這尤化此刻在他眼中竟比從前那些勸他立嗣的人更可惡,更是狼子野心。

林觀德看着建文帝這般模樣也不敢再出聲。

誰都不敢再說話,只這不要命的尤化還在凄聲說道:“臣無父無母……無妻無子,茍延殘喘至今……全仰賴聖上如天之德……如今官府貪墨橫行,君臣又因為立儲一事争得不可開交……臣一生之中從未愧對何人……若是要命陛下便拿去罷!”

尤化說的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實,但大家心中雖然知道,卻從未有一人敢把這話放到臺面上來說。

尤化已經氣虛至極,這會斷斷續續說了這些話再也撐不住了,口中猛地嘔出了一口血來。

他此番已經做好了萬全赴死的準備。

血腥味彌漫在大殿之內,叫人十分難受。外邊圓月照在這處,卻為太和殿帶不來一絲溫暖,殿內的氣氛冷得吓人。

林觀德知道這尤化這會是真不要命了,但他并非常人,他的直名遍布天下,若他死了文官們勢必借此由頭掀起一番風波。若今夜建文帝當真殺一儆百處決了尤化,才是叫落入了兩難的地步。

林觀德真怕建文帝一怒之下就殺了尤化,到時候又要當個甩手掌櫃把這爛攤子甩給了自己。

果不其然,建文帝對門外候着的錦衣衛喊道:“來人,尤化蔑視皇威,妄議朝綱,施髡刑,去除衣冠受二十大板。”

大昭有一種刑罰叫做髡刑,髡刑是一種羞辱刑,就是通過剔除犯人的頭發和胡須來達到懲治的作用。

而君子愛惜衣冠甚重于性命,建文帝除了實行這樣的刑罰之外竟還要剝去了尤化身為讀書人最後的體面。

周圍大臣沒有一人為這尤化說話,他們有些人的眼中甚至透露出了興奮,巴不得叫這尤化早日受死,好讓他們能執起筆杆讨誅建文帝。

林觀德剛想動作,餘光卻瞥見謝明先她一步,走到了殿中跪到了尤化身邊說道:“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皇上不能這樣折辱尤主事。”

少年跪得筆直,絲毫沒有畏懼。

謝侯爺雖也不想見尤化這般受辱,但如今他死了才是最好的下場。況且這時建文帝正在全怒之時,今日不見血是不會收場,謝明今夜發什麽瘋非要在這個時候觸他的黴頭。他急急喊道:“你給我住嘴!”

他的聲音沉重沙啞,急急一聲顯然也是被這謝明吓壞了。

建文帝眉間陰郁愈發沉重,他盯着謝明說道:“謝明,你第一次開口朕已經是給了你臉面了。你當真以為朕不敢動你嗎?!”他頓了頓後又說道:“折辱?你同朕說折辱?如今你們這樣逼谏,何曾将朕放在眼裏!朕從小到大來,才是日日在受你們折辱!”

這個時候最好的法子便是置身事外,若非林觀德怕建文帝殺了尤化惹來麻煩,這會一定躲得遠遠的不吭聲了。謝明方才還在勸建文帝立長,如今這會應該沉默看着才是,何故出面。

她從前只以為謝明出生高門不通人情,如今看來發現他好像也變了些。

他今夜沒有任何目的,在建文帝龍顏大怒的時候出面也只是為了尤化能體面一些,不要受此侮辱而死。

建文帝只氣得頭腦發昏,他連帶着身形都搖晃了幾分,陶保見狀趕忙扶了上去。

燈火搖搖晃晃照在建文帝的臉上,他眼中似有淚在閃,“朕要叫你們好好算算!朕幼年即位如今三十有餘,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自登基以後朕就入了文華殿聽學,每日來來回回習得便是那三樣:經書、書法、歷史。若是讀錯一次一句,便要被老師母後訓斥罰跪,慈寧宮裏頭的每一塊磚我都能細數出它的模樣來!老師勤勉督導對我日夜苛責,我何曾有過一句怨言!”

建文帝口中的老師便是前任首輔聞時正。

他說至傷心處,竟連稱謂都從朕變作了我。

“我敬天法祖,敬重天道,但凡有那天災人禍便也要去時時刻刻檢讨自己,朕被逼着下的罪己诏還少嗎?!朕的皇後也不是自己選的,是你們塞給我的!我不喜她人盡皆知,但我何曾苛待過她?朕自問當皇帝的這些年來勤勤懇懇問心無愧。倒是你們,一個兩個只恨不得把朕逼死活剝才好!”

不得不承認,這建文帝确實是他們見過最好帶的皇帝了,就連三次入閣的徐次輔徐青也是這樣認為,他看着建文帝長大:建文帝幼年登基,一切都在司禮監和內閣的把持之下,他勤勞不耍脾氣,一切都按部就班,唯恐松懈了下來叫人失望。

然而他如今看着大臣們的目光兇狠,全然沒了幼年的良善。

他提到了自己的老師,提到了自己的母後。林觀德知道這是建文帝內心最不願提及的事情,如今被逼得急了,卻把這瘡疤血淋淋地扒開來叫衆人看清楚。

林觀德心中長嘆,建文帝還是不夠心硬,竟把軟肋漏了出來叫人看,若是她如何都不要叫人看見自己的痛楚,因為他們不會憐惜你,只會尋摸者怎麽掐你的傷口才能叫你流出更多的血來。

錦衣衛的人見皇帝發完了脾氣,想進來拉了那尤化去受刑。

然而謝明跪在尤化的身邊始終不肯讓步。

謝明不肯讓開,錦衣衛知這小侯爺身份尊貴頓也猶豫了起來。

謝明兀地磕了一響頭,聲音在大理石的地上竟十分之響,他磕了一個響頭後還覺得不夠,陸陸續續又磕了兩三個,潔淨的額頭上角早就已經滲出了鮮血。

那謝侯爺見此幾乎失了理智,他縱是責罰謝明也不曾讓他流過血,這謝明過幾日就要秋闱,把腦子磕壞了可怎麽辦!若是再等,又是三年!

他忙沖到了謝明身邊,拉扯住他不讓他再繼續磕頭。

就連鐵面無私的尤化見此竟落了淚,“小侯爺,我……賤命不足惜,不要為我這樣傷身啊!”

然而謝明不依不撓,不顧謝侯爺阻攔,依舊在磕頭,似乎建文帝不松口,他就一直磕不停。

謝侯爺見謝明這副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只能舍了老臉向建文帝服軟,“皇上!請全尤化衣冠,留他一命!”

建文帝已經恢複了往常模樣,見是謝侯爺開口,只盯着他問道:“他犯罪在先,你告訴朕憑什麽饒他。”

謝侯爺怕這謝明真在這處跪死跪殘了,只能無奈說道:“立嗣一事,臣不再插手!”

其實謝侯爺這會也是耍了個心眼,他不再插手,不代表謝家不插手、謝明不再插手。但他能在群臣面前說這話已是給了建文帝莫大的面子,建文帝朗聲說道:“好!你給朕記住今日所言!”說完便大笑離開了此處。

在場的文官,不管是大皇子一派還是二皇子一派,都只等着尤化一死便造勢逼他立嗣,然而最後竟然被謝明阻了去。

建文帝走後,謝侯爺再也遏制不住了怒火,往謝明臉上狠狠打去一掌,他怒道:“逆子!”

謝侯爺這會氣得幾欲昏死過去,使了全部的力氣竟叫謝明被打摔在了地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