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為賦新詞強說愁(五)

為賦新詞強說愁(五)

常自然瘋了。

前去追捕他的修士有一個算一個,個個有去無回。有一段影像被人拼死傳回,其內只見一個身墜玄衣的白發赤眸少年站立在一隊人前,不管這些人如何施展法術,皆被一劍封喉。

屠殺至影像的主人時,這似人非人的少年只是高擡了一下貴眼就幹淨利落的解決了人,也不去攔這段訊息,自顧自又向山下去了。

他金丹初期的修為竟然已層層突破,無限接近于元嬰。

溫意想,她可能知道他要去哪裏。

他與她相伴太久,她太了解常自然這個人了。這個人表面上看着冷漠,實際上極其重情重義,冰山外表下掩蓋着一副熱心腸,遇到什麽不平的事,他都願意拔劍出來相助。他對事物有着清晰而明确的判斷,一旦認定就絕不回頭,就像他決定娶白珠珠,即使為此背上離經叛道的罵名,他也毫不在乎并且一往無前。他被她狠狠傷了心,一定是想回到他們最初相遇的起點,一劍斬緣。

溫意的眼睛又開始濕潤了,她有時候真痛恨自己的細心和善解人意,但她沒有辦法,她還是要去追常自然。元嬰期老怪的實力可不是虛的,她怕他這一劍下去整個凡人小鎮都要被夷為平地,到那時才是真正的無可挽回,無藥可救。而在此之前,只要她能喚醒常自然,那麽一切都還有回轉的餘地。

她跑呀跑,跑呀跑,跑呀跑。只是個凡人的她沒有修士縮地成寸,一日千裏的能耐,也沒有人願意施以援手載她一程,溫意只能用最原始最樸素的方法盡力追趕常自然的腳步。

她對常自然的氣息很熟悉,她知道,他就在前面了。

暗了一夜的天終于要開始亮了。

她欣喜的發現,她終于找到常自然了。只是他現在的情況有點不對。

溫意沒有修士間的傳訊令牌,她自然不知道常自然已經徹底走火入魔,六親不認了,她只是看到他單手持劍,準備殺死一個跪倒在他腳邊的人。

溫意瞳孔睜大,下意識沖上前去想要擋住他,卻還是晚了一步,只能看着碩大血花從這個修士的胸口處肆意翻湧。

下一刻,她看見常自然丢了手中已沾染了數不清的血漬的佩劍,對她歪了歪頭,然後瞬移俯身,只用一只手就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頸。

溫意想,她好像快要死了,還是被常自然親手掐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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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自覺瞪大了雙眼,聳動着鼻子,掙紮着,被男人緊掐住的脖子劇烈扭曲着,盡力的再多吸收一點空氣。

明亮柔和的天光開始從遠方撒下。

常自然那雙修長白淨的手因着一道突至的嗓音頓了一下,溫意于是抓住時機大口呼吸,順便艱難的睜開雙眼向前一瞥。

“常自然!快住手!”跟着那道驚慌失措的軟糯嗓音而來的,是常自然放在心尖尖上的狐貍姑娘,白珠珠。

白發的少年微微一愣,本因入魔而顯得霧蒙蒙的眼睛中迅速閃出光彩,他不可置信的回頭:“珠珠,你來找我了嗎?”

奔跑而來的少女已換下那身嫁裙,着一襲火熱的榴紅百褶裙,腰後綴着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與她頭上那顆舉世無雙的深海明珠相得益彰,越發顯得風華絕代。

溫意還記得那顆珠子,那是深海中最美麗的瑰寶,常自然曾經許諾她以此為她打造一份最美麗的妝面,她當時雖然拒絕了,但心底還是暗暗期許的,只是過了很久,她也再沒有見到過這顆珠子。

原來在這兒呢。

白珠珠終于沖到常自然面前,一眼就看到了被他高舉着脖頸的已經在翻白眼的聞意。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大聲尖叫道:“溫,溫意!!!”

白珠珠無法避免的直視面無表情的常自然:“常,常自然,沒事了,沒事了,你把溫意放下來,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溫意模糊的看到常自然麻木的目光裏只剩全然的冷漠與最後一絲柔情。

冷漠對着溫意,柔情向着白珠珠。

白珠珠鼓起勇氣,突然上前一步,緊緊環抱着常自然,嘤嘤哭泣:“常自然!常小明!不要不要,你看看我吧,小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要你一碗心頭血,我真的很想救阿樾哥哥,但是我知道錯了,真的,嗚嗚嗚,你肯定很痛吧?小明,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害怕,你快看看我吧……” 她的眼淚幾乎浸濕了常自然的背後。

這個終于恢複了理智的男人很無奈的輕嘆了口氣,他終于平和下來,手下一松,用很自然很親昵的态度轉身,雙手像做過千次萬次了一樣,熟練的打開他清瘦卻也寬廣的懷抱,輕輕抱住了正為他而感到不安的夫人。

一陣腥風吹過,兩人腳下由四面八方的屍體彙聚而來的血泊輕輕顫抖着。

一對剛剛完婚的神仙眷侶冰釋前嫌,像無數普通又親密的情人一樣耳鬓斯磨,他甚至注意到了白珠珠因奔跑而歪掉的明珠釵,貼心的為她扶正。

溫意被甩開後眼前一黑,新鮮的空氣大口大口湧入她鼻中,是腥風血雨也掩蓋不住的清新。

“常小明,你吓死我了,嗚嗚嗚,我還等着你給我修百尺高樓摘星星呢!我要最大最亮的那顆星!”

“好,我現在就帶你摘。”

這是溫意臨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下一個瞬間,是被常自然丢棄在旁邊的佩劍“醉和春”受到主人感召,一劍飛來然後直接貫穿聞意心口的一瞬。醉和春劍尖甚至因鮮血的過度滋養而開出一束晶瑩剔透的春花。

天光大亮,直直照耀着這幾朵開得正好的小花。

溫意只覺有一陣劇痛從胸口處襲來後貫穿了她全身,随後是涼飕飕的透骨冷意,涼的她天靈蓋都被打開了。她視線颠倒,身體因劇痛而绻縮,于是只能空洞而茫然的低頭去看最涼的地方,那兒破了一個大洞,正汩汩往外流着新鮮血液。

溫意感覺周身一片寂靜,耳朵充血,膨脹的讓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麽事,于是又只好盡力擡頭,最後一眼,她看見驚恐尖叫的白珠珠與瞪大雙眼的常自然。

不知什麽時候,常自然甚至倉惶的濕了眼角。

咦,他也會哭麽?是為了誰呢?

管他的,總之不會是我。

唉。白珠珠好像又哭了,她為什麽總是哭呢,明明笑起來更好看的,也沒人真的忍心責備她。

溫意默然的想,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再答應常自然了,也不要再遇見白珠珠,我要一個人,好好過完我本該平凡又安靜的一生。

她的世界終于陷入一片黑暗。

———

一片純黑色的背景中,飄着這個如深林小鹿般純淨的靈魂。

她似乎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毫不驚訝,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機械的動作:姑娘的容貌發生了可怖的變化,她的胸口被一柄劍狠狠刺穿,兩眼充血,嘴邊溢出許多腥紅的血液。她跪倒在地上,輕輕呢喃着一句話。

“我不願了。”

聞意很冷靜的站在原地,既不接近也不遠離這個可憐的凡人姑娘,她只是很平淡的說:“行吧,我來證明給你看。”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修士與凡人,本就隔着萬水千山,別糾結了。”

聞意毫不猶豫地進入下一次循環。

———

熟悉的柴房,熟悉的手腳無力,熟悉的鑼鼓喧天。聞意躺在冰涼又肮髒的木板上,轉過頭盯着牆角的一叢蜘蛛網默默流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好慘一姑娘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我溫妹怎麽過的這麽慘這麽可憐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可惡的常狗,可惡的狐妖,可惡的蛇妖,可惡的同伴,那可是一劍穿心啊嗚嗚嗚嗚嗚…

聞意剛剛一直強忍着悲痛,眼見沒人了才在心裏為溫意放聲大哭,憐愛這個什麽都沒有了的小姑娘。

她讓聞意想起了前世看過的那些狗血虐文,惡毒女配,瞎眼男主,與他們不同的是她還沒有默默付出的深情男二,只能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裏,咬緊牙關不肯出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全世界最好的溫妹,別再執着那個狗男人了嗚嗚嗚嗚嗚,不願了是吧?行,媽媽這就替你活出自我,活出精彩,活出萬種人生!

聞意勉強整理好自己的悲痛情緒,一邊流淚一邊思考人生。

她剛剛驚鴻一瞥,看到了在秘境入口就失散了的同伴之一,扶搖劍宗的碧落仙子。可是在接下來的漫長旅途中她卻再也沒看到過任何一個相熟的人,而且看碧落的樣子也不像清醒了的…

結合溫意的提示“我不願了”,這個“不願”,是不願在一開始就答應與常狗同行,還是不願在他們每到一處重要城鎮,常狗詢問她時她做的肯定回答?

所以現在,她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可以試試看。

熟悉的金丹劍修破門而入,拯救了一屋子的普通村民。

待聞意做完桃花遺夢,常狗又像過往好幾次一樣,直直坐在她面前,等待她的回應。

這一次,聞意微微一笑,眼波流轉間竟讓原本平凡的相貌突然間就變得靈動狡黠。她笑眯眯地躲過常狗的攙扶,自己扶着身旁的古老桃樹站了起來,然後向着常狗盈盈一拜:“多謝少俠救命之恩。”

“您既是下山歷練,往後的日子必然山高路遠,道路艱險,溫意不過凡間小女子一個,恕難與您同行一路。”

不等常自然做出反應,她又緊接着道:“我自知少俠與我之間毫無關系,但女子這毒畢竟是因您而生,懇請您予我三道劍意,護女子周全。”

“我就在這李家小鎮,靜待您的解藥。”

“替天行道,鋤惡揚善,女子相信少俠一定慷慨解囊。”

聞意這一番大話說完,常狗的眉毛越皺越緊,還稍顯青澀的俊臉上風雲幾度變幻,但最終還是妥協道:“也好,凡人與修士本就不該牽扯過多,還多謝你正我道心。”

語罷,他一揮手裏清越修長的佩件,三道泛着靈光的劍氣就自動化為小巧的挂飾,端端正正的系在聞意腰間。

他眉目清正,略一擺手:“還請溫姑娘放心,半年之內,我必讓宗門解開你身上的毒咒。還有這瓶剩下五粒的萬靈丹,每逢月末毒發之時服用半粒即可度過,切莫貪多。”

“多謝少俠。”聞意高興接過這瓶意外之喜,又說了句吉祥話:“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常狗揮揮衣袖,乘奔禦風,千裏瞬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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