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說實話,就算是明書,也很難想到這是什麽東西。
圓滾滾的,猛一看就跟用圓規畫出來般,上面還有着黑乎乎的毛,不紮手卻意外敦實,如剛出鍋的獅子頭,一按下去還會微微彈起。
明書好奇心大起,随之也玩上瘾。
沒想到這黑球非但未躲,反而使勁往他手心裏蹭,就像一只撒嬌貓咪,因為過于舒服而發出的呼嚕聲,宛若打鼾的小獵豹。
怎麽還能發出這種動靜?
明書陷入深思,自然忘記了手中力度,直到小黑球抗議般哼唧,伸出兩條黑色細線抱住明書的手腕。
他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小黑球的胳膊,細細長長,跟牛奶棍一樣。
“明書少爺。”
它哼哼唧唧,毛乎乎的身子幾乎旋轉成了三百六十五度,瘋狂蹭着明書手腕外突的小骨,時不時黏糊糊地貼上幾秒鐘。
被一團黑毛球叫少爺的感覺過于奇怪,明書借着紅蓋頭與身體的空隙,再次呼嚕了把它的毛,順便看清這棟宅子擺在門口的圓形東西。
矮胖如冬瓜,紋絲不動,表面白底黑字,裏面跳動着微弱的火苗。只可惜熱度不達标,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滅。
“白色燈黑色字,卻在樹上挂滿囍。花轎子,紅蓋頭,一路颠來一路走。”
不知為何,明書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這首不着調的歌。
白底,黑字圓燈籠……
——冥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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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浮現的詞,令明書反手拽緊垂落胸膛前的流蘇,他原本平穩的呼吸微微錯亂。
還真是......
他抱住小黑球站直身子,不顧對方忽然緊繃的身體,無視它驚呼出聲的明書少爺,明書掀起蓋頭,直直望向正門口。
果然,他原本沒有注意到的門頭,也如法制炮挂着兩個燈籠。高高懸在半空,随火焰跳動,黑字隐隐透出暗淡紅光。
說不上奇怪,可景象怪異。
這樣站着也不是辦法,明書邊掀着蓋頭,邊擡腳邁上臺階。從腳底傳來的寒氣,逼得他接連打了好幾個哆嗦,身體靠在門邊才堪堪站穩。
借助并不明亮的光,明書打量葉家祖宅。其實,他來這個地方的次數,嚴格來說并不多。
除了兩年一度的祭祖,以及他跟葉榆成婚的當天,明書
幾乎從未踏足過這片土地。即便如此,可他也能記起當時這棟老宅進門時的布局。
作為有着上百年家族史的葉家,無論何種住處都格外講究,而一進門就搭了個封死的四方院,并在裏面種了棵老槐樹,怎麽看都不像葉家會準許的事。
四方院裏種樹,就是一個困字。
困住的是誰?明書暫時想不到。
他靜靜立在門口,所幸手心裏的小黑球還在源源不斷散發熱度,才沒讓明書凍僵了身子。
他緩緩下了臺階,目光落在這棵老樹,看着無論枝頭樹幹,或挂或擺堆滿的白燈籠,他心中異樣越來越深。
明書扭頭,門口空蕩無一人,再往旁望去,懷中小黑球瑟瑟發抖,火爐般的身子也冷淡下去,就像抱了冰塊。
他微微收緊手指,明書眼前忽然閃過些許片段。
那是他跟葉榆成婚時,雖然葉家對他再不滿意,可架不住葉榆的堅持,兩人依舊卡在吉時,對着天地拜了堂。
可當時,他沒有紅蓋頭。這院子,也沒有老槐樹。明書耳畔似乎回響起,老人蒼勁而有力的一拜天地。
一拜深深彎腰,明書聽到葉榆的輕笑,等他擡頭,男人抿着嘴,掩不住眼底的打趣。
二拜緩緩擡頭,明書視線恍惚,身後交談四起,又同時啞了嗓音,衆人如傀儡,一動不動注視正廳兩人。
三拜塌了後腰,明書看見了葉榆頭頂的發旋,如小小漩渦,吸得他動彈不得,又似一只眼,盯得他渾身哆嗦。
那晚,是個不眠夜。
後半夜時,葉榆一遍遍在明書的耳畔低喃,聲音細微如蚊蟲,導致明書有些忘記他說了什麽。
唯獨放在胸口的手心溫度滾燙,令明書蜷縮起身子,緊接着,他整個被葉榆抱在懷裏,細細密密的吻,順着他的脖頸往下。
“不記得也沒有關系……”
“……等到那一天……”
那一天?
明書用手掌心抵住額頭,他再次深呼吸,試圖從記憶中找尋葉榆曾對他說過的話,或許方才吸入少許濃霧,導致他記不得詳細。
“……”
“明書少爺?”
懷中的小黑球滾動,在明書下意識落過目光後,它再次靠在男生懷裏,用身體一點點蹭明書的領口。
“不要不開心,成親是人們大喜之日,明書少爺笑一笑嘛。”
小黑球口氣軟綿像在撒嬌,可明書沒有太多精力去顧及它感受,反而将小黑球放回在地,任由對方順着臺階滾了下來。
被明書這一舉動驚訝到,小黑球還沒反應,身子便啪叽撞到地面石頭,瞬間攤成了個黑色小餅。
“明書少爺,黑球有點疼哇。”
明明委屈得不行,小黑球還是努力地鼓起氣,讓自己變回圓滾滾好捏的外形,慢吞吞回到男生腳邊,小手手揪住明書的褲擺,試圖吸引對方注意,順便喚醒明書的恻隐之心。
誰知它再次被甩開。
明書這次用的力度,比上一次還要大,導致小黑球不再攤成餅,幾乎都要化成一灘水,就這麽流在院落的石板路上。
“明書少爺,您這是幹什麽呀?”
小黑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委屈,它再次扭曲着身子站起,将自己變成圓滾滾的形狀,試圖向明書靠近。
而這一次,明書清晰地看到它黏帶起周圍細碎沙礫,漆黑的水與那些東西不斷地翻湧、會合,最後變成組建身體的一部分。
對方看起來也比先前大了好幾圈,連帶聲音都沒了之前清脆,而是被沙子劃過的粗犷。
“您不喜歡黑球了嗎?”
明明是偏向于中年男子的聲線,可還要硬生生裝出小孩子的動靜,明書心中不由得翻滾起了惡心。
在不知道黑球會做出怎樣的舉動之前,明書不動聲色地後退。
他重新退回到最高層的臺階,結果比先前更為冷的寒氣,順着明書的腳底板直接竄到天靈蓋。
幾乎同一瞬間,明書控制不住身體的發抖,牙齒也在咯咯作響,他冷得連簡單的握拳都做不到了,只得目不轉睛盯着面前越來越大的黑球。
原本柔軟而可愛的黑色軟毛,轉眼功夫比豪豬毛還要鋼硬,漆黑表面又忽然裂開道口子,在那猩紅像是嘴巴的物體裏,又存在型號小一圈的黑毛球。
小一圈的黑球裂出口,含住的又是比自己本身小一號的黑毛球。
一個接一個,周而複始。
等它們停止亂轉的身體,黑毛浮動在空氣裏,齊齊對準門口的方向,成百上千張嘴同時呼喚明書時——
明書覺得:葉榆,不見也罷。
當然,只是玩笑話。
他都到了這裏,沒理由再退縮。
在沒搞清楚狀況前,明書絕不會再碰這裏任何東西,他的目光掃過躺過小黑球的地面,即便方才只有一瞬功夫,可明書還是捕捉到地面一絲異樣。
如果他沒看錯,院落中的石板路也發生輕微波動,就如明書來之前經過的大理石圓盤。
明明周圍無風,石子地卻掀起驚天駭浪,翻湧而來的泥土氣息,令濃霧都退避三舍,更不用說人類身軀的明書。
他當機立斷,立馬後退,腳跟正好撞到門檻,誰知這一舉動,徹底惹怒了站在原地呼喊明書的黑球。
它們齊齊張口,尖叫聲帶動周圍空氣不斷向外擴延,沖擊之下,明書被逼得幾乎都站不住腳,他扶助門框還差一點後仰過去。
結果,不等明書穩住身子,那一團黑球再次跳躍,伴随呼叫他名字的尖銳動靜,厚重而刺鼻的血腥氣鋪天蓋地的壓過來,明書被熏得眯眼,淚水瞬間滾落。
就在他踏出及膝高門檻的剎那……
“咔嚓。”
腳踝骨折的響動清晰入耳,比寒氣還要劇烈的痛苦,順着明書的骨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控制不住地哆嗦,随之握住門框的手指也失去了力氣。
糟糕!
他分明預估好了落腳點,卻忘記這裏的一切,都可以任由鬼怪掌控,原本平緩的臺階驟然陡峭,明書幾乎堪稱狼狽的後仰身子。
已經預料到自己會摔得狼狽,搞不好還會磕到腦袋,明書放棄了求生的意識,正當他做好滾得滿身是土的心理準備時。
後背落了條結實有力的手臂,輕輕托住了明書的後腰,在他還未反應的前一刻,劇痛的雙腳已經離地,被來人輕松托住腿彎抱起。
誰?
明書想睜眼,結果被黑球的口氣熏得眼淚直流,又不想以這麽失禮的面容面對救命恩人,他不斷地用手背擦去眼淚,就像一只手足無措的白色小狗。
“噗嗤。”
似乎也被這樣的明書逗笑,那人沒忍住勾起嘴角,呼吸都帶着說不出的寵溺。
“怎麽,有膽量上淩晨的亡魂渡車,還不敢看沖你表達喜歡的小黑球?你這個小朋友,可真有意思。”
來人嗓音低沉如寒冬過後的第一聲春雷,又悅耳似打在芭蕉的秋雨。
緊接,對方似乎察覺明書通紅不正常的眼眶,面容拂過一絲風,吹走了眼睛裏的酸澀,明書緩緩停下動作,嘗試着睜開了眼睛。
“你是誰家的小朋友,怎麽會獨自來到左護的地盤?如果被鬼王的巡邏隊看到了,當心連你都皮都不剩。”
他睜開眼,作為有夫之夫,明書不好跟別的男人摟摟抱抱,他剛想掙脫開手臂道謝時——卻對上一顆油光瓦亮的大禿頭。
明書還以為是他眼花,又慢吞吞地揉揉眼角,看清上面印有的六個戒疤。
“……”
起猛了,竟然在百鬼夜行的地獄,見到一位能單手抱人的高僧。
似乎察覺到明書的僵硬,高僧順勢擡起握住法杖的手,豎在胸前,緊接着是一聲——
“阿彌陀佛,如有冒犯了小主,為僧誠心道歉。”
那和尚慢悠
悠開口,而明書沉默。
如果對方松開扣住他身體的手,這句話的可能性還大些。
在明書的心裏,這位和尚已經跟高僧畫不了等線,與之相對應的……是禿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