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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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所有人面面相觑,沒有人願意第一個動口。

畢竟事關生死,原本他們都以為會有一個更加具備儀式感的場所——比方說渾淪派的講堂,又比方說裝潢精致的建築物之內——總而言之,不應當是如今這個一眼就能夠看見天空的地方,連個像樣的屋頂都沒有。

人生當中最為重要的改變,按理來說應當值得一個更加莊重的場合,而如今面對的這種簡直稱得上是敷衍的待遇,讓許多人的心中都逐漸萌生出了不安。

這和自己所預想的不一樣。

為什麽不一樣?

或許因為我們現在還不算是合格的仙人。

可即便就差那臨門一腳……

仙凡有別,但這應對的态度也太輕慢了吧。

無數的念頭攢動在心中,大家隐秘地交換了眼神,都沒有動作。

然而這樣的态度卻激怒了那些已經提前服下過丹藥的人們,畢竟渾淪派的要求明明白白,一定要“所有人都服食下丹藥之後,剩下還能站起來的人一并進入門內”,而倘若有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猶豫,那麽別說他們自己,其他人的求仙之路也有可能會因此而被打斷。

他們已經吃過了丹藥,早已沒了退路,此時的猶豫是他們萬萬不可接受的。

于是這些人一個一個擰起了臉龐,惡聲惡氣地諷刺,說他們既然沒個膽子,為什麽還要一路跟到這裏來——不如早些滾回自己村子去,省得還要在這裏給別人添堵。

這樣一通恐吓,倒是令不少人從懷中拿出了那個足以決定人命運的丹藥,心懷忐忑地凝視起來。

什麽發動群衆鬥群衆,尹新舟在心裏頗覺不屑。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現在就阻止這些人……她的一只手按在手镯上:蔣鈞行的配合足夠讓他們在這裏殺個七進七出,甚至還有概率能夠順帶揚了渾淪派的其中一處據點,但這樣做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甚至極大可能會因此而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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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還是停在原地沒有動。

第一個人閉上眼睛,心一橫,将丹藥塞進嘴中強吞了下去。在有了第一個人帶頭之後,剩下的人也都紛紛效仿起來,沒過多久,尹新舟和蔣鈞行二人就成了衆人當中的“後進生”。

早先就服食過丹藥的人視線像刀子一般掃了過來,無聲催促他們二人趕快“随大流”,尹新舟裝作怯懦的模樣視線一瞟周圍,将其中一枚丹藥放在了蔣鈞行的手裏,随後露出破釜沉舟的表情,毫不猶豫地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枚塞進了嘴裏。

蔣鈞行:“……!!”

這動作來得太快又毫無征兆,他一時之間竟然沒能攔得住。

然而尹新舟不僅自己吃,還按住了他的一條手臂,語氣含混地表示“聽我的準沒錯,吃了這藥才能進門。”

蔣鈞行:“……好。”

他這聲好說得極其艱難,然而将漆黑的丹藥湊進嘴唇邊時,才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外層的蠟封和丹藥的顏色做得一致,但在手中的重量卻有着些許的不同。

他将丹藥送進口中,咀嚼了一下,是甜的。

赤豆泥加紅糖調出來的內餡,即便是作為甜點食用,應當也不會被挑出太多錯處。

于是蔣鈞行看向尹新舟的眼神當中多了一絲震撼,想來這人就算不去修仙,待在凡間也一定不會缺活下去的路子。

蠟封在胃裏溶解需要一段時間,等到丹藥的藥力開始逐漸滲透之後,在場的所有人就各自開始露出痛苦的表情來。曾經吃下丹藥的人并沒有誇張描述,“分筋錯骨”這個形容詞用在這裏實在是恰如其分。

這片空地中央燃着篝火,尹新舟皺起眉頭,和蔣鈞行一起朝着大樹的背陰處緩緩移動,好在現場亂作一團,甚至有人将自己的牙齒咬碎滿嘴是血,一片混亂的場景之下,暫時還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兩條漏網之魚。

“接下來怎麽辦?”

尹新舟小聲問道:“這種騙術隐藏不了太久,咱們真要去當那渾淪派的弟子?”

“見機行事,實在不行便拔劍,沒什麽可怕的。”

蔣鈞行也壓低了嗓音。

在身後的一片悲鳴和呼痛聲當中,蔣鈞行也向對方交換了一些他這邊所得之來的情報。

首先是“渾淪”這個詞的來歷,以及一些與其相關的考證。

出山之前,蔣鈞行曾經聽尹新舟說過她所知道的“創世神話”,那個被巨人一斧子開出天地來的故事。而在他的口中,世界的誕生有着極為類似的過程,只不過缺少了凡人杜撰,內容要幹巴不少。

“蒙昧初開之時,世上只存在一片混沌。”

蔣鈞行說:“而不知從哪一刻起,混沌開始分了清濁,清者化作靈力散于天地之間,而濁者沉入地底,成為了大荒當中漆黑的淤泥。”

修士吐納天地靈氣,妖獸奔行大荒依賴濁流;修士凝煉出金丹,妖獸生來便有丹核。

按照渾淪派的說法,這二者其實就像是太極的陰陽魚圖案一樣,既是分裂又可同一。靈力象征着秩序的力量,如今已經在仙人們的手中得到了廣泛應用,是如今整個世界秩序的基石;而濁氣凝聚成了妖獸賴以生存的根基,屬于無序的象征。

“靈石發動機”已經泛用到了連尹新舟這種天璇境修士都可以從劍閣當中借來用的程度,但人們對丹核的使用卻遠遠沒有被開發到位,如今即便是仙門大派,使用思路也不外乎是用它來燒火填丹爐。

“所以……”

尹新舟嘗試着問道:“他們就想要開發丹核的用途?”

“不錯。”

蔣鈞行點頭:“你此前也知道,他們是想要用妖獸的丹核來取代仙人修煉而出的金丹。”

按照他們的理論,凡人生來便像是個中空的葫蘆,可以往裏面填進去任何東西。修士們向葫蘆裏填進了靈氣,而他們自然也可以填進去濁氣,嘗試着去使用這種全新的力量。所謂“渾淪”,便是象征着化清濁為同一,重歸混沌初開之意。

“我還以為是将水攪渾……算了,是我沒文化,自幼學過的知識裏不包含這一段。”

尹新舟幹咳一聲:“梁小武那樣便是他們如今的研究成果了?”

“更詳細的內容我也不知曉。”

蔣鈞行搖了搖頭:“還需要親自去看過才能明白。”

尹新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其實按照她本人的價值觀,尹新舟認為這種程度的探索尚在自己的接受範圍之內:既然這世上存在一種尚未被徹底利用的能源,那麽在文明當中誕生出一部分人試圖将其馴服,就像是原始的人類開始使用篝火、近代社會的電氣革命一般自然。

雷鳴閃電在她原本世界的文化進程當中也屬于“神明的權柄”,而人類使用電力的過程,毫無疑問充斥着馴服這種危險力量的嘗試。

這在邏輯上完全說得通。

截止到這裏,尹新舟還可以将這種行為定義為“對于世界的探索”,畢竟現代社會當中的人們在研究放射性物質的時候也造成極大的犧牲,但“用修仙作為甜美的誘餌,哄騙別人抛卻生命卻化身怪物”,就是令人無法原諒的惡行了。

她背靠着樹幹,聽着身後那些呼痛的聲音漸漸衰落下去,随後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燒偶爾發出的哔啵聲。

又等了一會兒,在這群東倒西歪癱在地上的人當中,有其中一人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待到尹新舟他們裝出一副疲倦又痛苦的模樣從樹後走出來,遠天當中已然露出些許熹微的晨光。尹新舟用灰塵在自己的眼底下方抹了兩道,又壯着膽子對蔣鈞行同樣上下其手,顯出他們兩個人一夜未眠,格外困倦的模樣。

“你們方才躲哪兒去了?也罷,既然都熬過了這一關,那便都是渾淪派的道友了。”

負責守在這裏的那幾個人草草看了他們一眼,終于等到了渾淪派內部的修士前來接應。

至于那些還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他們看也沒看一眼,而剩下的人剛剛經歷過一場近乎于削骨剝皮的痛苦折磨,也都默契的沒有再提這些可憐的同行者。

林地的盡頭是一座山,他們幾人停在一塊巨石之前,看見負責引路的修士以指作筆,在巨石上畫了個複雜的符咒圖案,緊接着這石頭便像是圖層線性減淡一般在衆人面前消失,原本的位置變成了一人多寬的石縫。

大家随着指引魚貫而入,前方的人将後方的人徹底遮擋,由于身高緣故,從尹新舟的角度只能看到蔣鈞行的後背。

好在越向前走道路就越寬,幾十米遠之後,石縫便已經寬到可以令人肩并着肩。這一路上的岩石中都雕刻有燈座,裏面點着影影綽綽的燈火,照映出大家顫栗動搖的影子。

這種依托山勢構築出來的奇陣給尹新舟的印象很不好,畢竟他很難不聯想到明鏡宗時經歷過的秘境,腳步便不由自主慢了下來,有好幾個人感到不耐,越過她走在了更前面。

再向前走便能看到一線亮光,是這條岩石走廊的終點,蔣鈞行突然拉過尹新舟的手,在她左手食指的位置點了兩下。

這是預先定好的暗號,意思是要取出他存在儲物手镯當中的劍。尹新舟一愣,還以為他們要在這裏就開始踢館,心想“這種潛入流程實在是太暴躁了”,借着寬闊的宿管将劍取出了一點點,就見蔣鈞行輕輕搖了搖頭,說,“另一把”。

這便是要他那把本命劍了。

雖然不明白理由,但尹新舟還是換了另一把劍取出來,她将劍藏在開闊的袖子當中,用考場上遞小抄一般的态度試圖将劍偷渡過去,見對方并無拔劍之意,甚至連接都沒有接過。

只是在踏出岩石走廊盡頭的那一刻,他伸手探進尹新舟的袖子虛握了一下劍柄,大拇指将劍鞘稍微推開了一點點。

兩人幾乎是肩并着肩同時跨過岩縫的盡頭,而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依山而建的高聳建築,從外表的古舊程度來看,這地方已經被使用了許久,錦屏藤垂下長長的氣生根,一層又一層,幾乎要将整個建築物外表覆蓋得徹底。

這裏便是渾淪派的一處據點,蔣鈞行和周圍所有人一樣站在原地,眼神示意意輕舟将劍收回去。

“你方才……”

尹新舟問道:“現在又不用了嗎?”

“方才進來的地方有一處探查咒法,我猜是為了查探妖獸的氣息,畢竟能走進這裏的人理論上都吃過丹核……我那劍同妖獸也有些淵源,便想借着劍裏的氣息遮擋一二。”

蔣鈞行說:“不然你我行蹤在剛剛走出來的時候便要暴露了。”

原來如此,尹新舟恍然大悟,又在心中忍不住感嘆,他們二人湊在一起才是潛入的專業對口,缺了誰都難。

三十萬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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