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風
等風
溫黎也被賀郗禮吓到了。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着狠戾兇猛的力量,視覺沖擊極強。
被同學叫來的教導主任小跑過來,看到打架的場面,怒氣飙升:“你們兩個跟我過來!”
教導主任鄭志洪是教體育的,長得兇神惡煞,遇到不聽話的學生,能動手絕不對嘴,能動腳絕不動手。
所有人,包括宋池,也怕他怕得要命。
宋池顧不得渾身疼痛,扯着青腫的嘴角跟在鄭志洪身後,暗罵了聲操。
賀郗禮跟個沒事人似的,雙手抄兜,面色淡然。
和溫黎擦肩而過時,她喚住他:“賀郗禮。”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她一眼,女生眼底盛着濃重的慌亂與擔憂,也不知道是她眼角下紅痣顯的,他總覺得她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賀郗禮皺眉,靜靜看她幾秒,說:“沒事。”
鄭志洪将兩人帶到行政樓前,開始掰扯:“你倆什麽情況,因為什麽打架?”
宋池被打這件事的原因,說出來也是他的錯,只能疼得嗷嗷叫裝傻。
鄭志洪的目光落在賀郗禮身上。
他站得很直,姿态又懶洋洋的,語氣随意:“他欠打。”
“你挺狂啊?”鄭志洪說,“從京北轉學過來就了不起啊,我告訴你,你現在在南潭一中上學,就得遵守學校的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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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是讓你們打架來的?”
“......”
挨訓半個小時,兩人一句話不吭,一副認罵的表情。
鄭志洪無法可說,臨走前,他瞪着兩人:“下周一站國旗下給我念檢讨,兩千字!”
“再有下次,叫家長!”
......
賀郗禮情緒不佳,想找個地方抽煙,剛走幾步,餘光瞥到公告欄前蹲着一個人。
他眯着眼,認出溫黎來。
她人很瘦,很白,蜷在那兒像是一團棉花,手裏還抱着他的水杯。
直至一道身影覆在溫黎面前,擡眸發現賀郗禮就站在她面前。
他懶洋洋地低笑,看她時有點意味深長:“等我還是在數螞蟻呢。”
溫黎站起來,将水瓶遞給他:“水杯我洗過了,熱水是新接的。”
賀郗禮挑眉,邪痞地勾着唇:“這麽乖啊。”
溫黎被他玩味又戲谑的眼神弄得一僵,過了幾秒,她說:“剛才的事......對不起。”
她抱着水瓶的手緊了又松:“我可以幫你寫檢讨。”
賀郗禮從她手中接過水瓶,慢悠悠地說:“因為我打了宋池?”
溫黎輕輕點了點頭。
如果不是打了宋池,他也不會被教導主任抓到寫檢讨,還要在兩千多人面前當衆念檢讨。
賀郗禮盯着她,長腿幾步走到她面前,薄薄的眼皮往下斂,強烈的攻擊感直逼而來:“真覺得不好意思啊?”
溫黎的身高只有160,僅到賀郗禮鎖骨以下的位置,被他堵住去路,像是被他擁在懷裏,纖小得不可思議,讓人忍不住生出欺負的心思。
他身上清冽的氣息襲來,溫黎垂眸“嗯”了聲,緊張到不行,下意識後退一步。
她退一步,賀郗禮便往前一步,那張桀骜不馴的臉再次逼近,嘴角勾着,骨子裏帶着混壞。
溫黎捏着慌亂的心跳,後背“砰”地撞上公告欄,直至退無可退。
賀郗禮單手抄兜,俯視她,漫不經心地道:“那就想想怎麽感謝我。”
“以身相許怎麽樣?”
他玩世不恭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說話時呼吸蹭過她臉頰,清冽又幹淨的氣息撞得溫黎整顆心蹦到嗓子眼,她偏過頭不敢看他,熱得她仿佛快要燃燒。
賀郗禮歪頭打量她紅透的耳朵,故意對着她顫抖的睫毛吹了幾下,臉上的痞意藏都藏不住:“當真了?”
“你怎麽這麽不經逗。”
他單手插兜站直身子與她拉遠距離,淡道:“好學生就不要逃課,回去吧。”
溫黎心跳的頻率由快驟然下落,心裏掠過一絲失落。
她看他手裏捏着煙盒,似是往操場的小樹林走去,突然鼓起勇氣喊他:“賀郗禮。”
他側頭,漆黑的眼眸落她身上:“怎麽。”
男生沒有表情時,整個人的輪廓看起來又冷又硬,仿佛方才他所做所言的暧昧都是假象,是她幻想出來的泡沫。
游戲人間,片葉不沾身。
而被他眷顧的花草,如同一灘爛泥永遠為他伏臣留低。
溫黎将她想說的話咽回去,搖了搖頭:“謝謝你。”
他沒有表情:“宋池砸壞我的車燈,他該打。”
“不關你事。”
“再說。”賀郗禮懶散地舉起水杯,“已經扯平了。”
他打了宋池,她給他接水。
看着賀郗禮離去的背影,溫黎才恍惚過來。
她還在妄想什麽呢。
......
其實在開學前,溫黎和賀郗禮打過一次交道。
他當時應該是剛來南潭鎮,撞見他的那一秒,即便過了兩年,溫黎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就覺得上天對她是有眷顧的,覺得世界上人海茫茫,有緣的人不論在哪兒都會再次重逢。
只是,他把她忘了。
溫黎的父母是警察,在兩年前因公殉職,秦秀英因此突犯心髒病,好在最後清醒過來,之後的日子裏,兩人相依為命。
家裏沒有主心骨,她們只能靠着烈屬撫恤金為生,平時溫黎會去兼職賺點生活費讓生活變得不那麽拮據,也會和奶奶撿些硬紙板和瓶子去賣廢品。
在父母去世這兩年裏,溫黎不敢買衣服,不敢買鞋子,也不敢買喜歡吃的零食,每花一筆錢都要精打細算。因為秦秀英需要一大筆錢去做心髒搭橋手術,這些還不包括她平時住院以及每日吃的藥錢。
溫黎記得那天是月底,開學前一天。
她收到兼職店老板給的工錢,兩百塊被她分成兩部分,一百塊被她存起來,另外一百塊,她在商店裏買了兩袋老人喝的無糖奶粉,一兜雞蛋,一瓶她最喜歡的鳳梨口味酸奶。
穿過小巷子時,溫黎碰到了幾個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的混混,其中一個黃毛,她有印象,曾偷過路人的手機被她父親抓到過。
而黃毛剛勒索完一個初中生。
他看到她,眯着眼将她堵在巷角,吸了口煙吐在她臉上:“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溫警官的女兒。”
“現在撿破爛的都這麽有錢了?我看看都買了什麽。”
溫黎被煙嗆得咳嗽一聲,一手将買來的東西藏在身後:“這是我用兼職錢買的,錢已經被我花完了。”
黃毛一使眼色,旁邊兩個混混不由分地搶走她手裏的塑料袋。
“奶粉,酸奶,雞蛋?”
“真沒勁兒。”他輕蔑地說,“又是買給你家那個老婆子的。”
溫黎伸手去抓:“還我!”
黃毛見她着急的模樣,笑了下遞給她,就在溫黎接的一瞬間,他往路邊一丢,雙手攤開:“哎呀,不小心掉了。”
一兜新鮮的雞蛋碎在塑料袋裏,大片蛋黃蛋清黏順着流遍地面。
這些雞蛋能供她們吃一個月,而現在沒有一顆雞蛋是完整的。
溫黎抿着唇看他。
“瞪?再給我瞪!”
黃毛被溫黎黑黢黢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毛,他冷笑着握着她肩膀,就去搜身:“我就不信你身上沒錢!”
幾個人摁着溫黎不讓她反抗,黃毛從她褲兜裏掏出來一張十塊紙幣和一張五毛:“草,搜遍全身就這幾個錢?”
掙紮中,溫黎的短袖上翻,露出一截纖細白嫩的腰肢,把幾個混混看得色心大起。
“日,真他媽白。”
“讓我摸摸是不是跟豆腐一樣嫩。”
溫黎慌亂地去推他們,眼眸中充滿絕望。
一陣震耳欲聾的機車引擎聲由遠及近轟炸而來,“嗡嗡嗡”的像是野獸在咆哮。
溫黎偏頭,看到賀郗禮騎着機車朝他們飙來,沒有絲毫減速,他嘴角帶着嚣張的笑,雙手握着機車把手繞着他們轉了一圈,将挑釁二字表現得淋漓盡致。
霎那間,巷子裏的滿是灰塵夾雜着輪胎摩擦、汽油燃燒的味道。
離他們僅有五米時,他仍未減速,甚至将油門踩到底,機車得到指令如利劍般兇猛地往沖向黃毛。
幾個混混被這一幕吓壞了,僵在原地,後背盡是冷汗。
“呲啦”刺耳的剎車聲響徹巷子,黃毛看着只離他一寸的機車,臉色慘白,腿抖得完全動不了。
只見少年利落地跳上機車,黑發被風吹得嚣張得立起,他皮膚冷白,眉骨冷硬鋒利,胳膊自然垂下,青筋脈絡清晰突出,漆黑的眼眸盡是不羁張揚,拽得要死。
他伸手戲弄似地拍拍黃毛的臉,嘴角斜斜勾着,眼神睥睨:“把身上錢掏出來。”
黃毛連連求饒:“我沒錢啊......”
賀郗禮一巴掌兜他腦袋上:“沒錢就勒索是吧。”
“是大老爺們嗎,嗯?”他邊說,又是一巴掌,“勒索人一小姑娘,要臉嗎你。”
“大哥,我錯了,我錯了,饒了我吧。”黃毛哭着絕望着,“我還錢我還錢。”
黃毛連忙将十塊五毛給他,而後慌不擇路地跑路。
賀郗禮從機車跳下來,單手插兜看着他們,不屑地輕笑:“慫包。”
他将手裏的錢遞給溫黎:“給。”
溫黎看着他,視線又落在他手裏的紙幣上,眼圈一熱。
“喂,別哭啊。”少年的聲音似是無措,“不是幫你要回來了。”
溫黎接過兩張錢,輕聲說:“謝謝。”
她低着頭,不想讓他看到她狼狽的模樣。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在哭,而是喜極而泣。
兩年前在京北和他的初見,她以為是永久。
溫黎沒想到,他們還會有再次重逢的一天,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在她需要的時候,他從天而降地出現在她面前。
賀郗禮是她父母去世後以來,第一個保護她的人。
巷子裏極安靜,粉色紅色白色的薔薇花鋪滿整面青牆。
賀郗禮偏頭看了眼地上的雞蛋,他彎腰将奶粉,酸奶遞給她,又将碎雞蛋連帶塑料袋丢進附近的垃圾桶。
“在這兒等我。”
說完,他人便沒了蹤影。
溫黎站在他機車旁,拿出紙巾将他車座上的腳印子輕輕擦掉。
沒等幾分鐘,賀郗禮拎着兩大兜雞蛋走過來,将其中一兜遞給她:“買多了,拿着。”
他逆着光站在她面前,見她不動:“不要就扔了。”
溫黎抿着唇,又道了聲謝,将手中唯一的一瓶鳳梨酸奶遞給他。
賀郗禮挑眉:“給我的?”
“嗯。”
他坦蕩接過:“謝了。”
那晚,溫黎想起賀郗禮恣意無畏的背影,找到兩年前被她放在盒子裏的日記本,翻至第一頁,接着往後寫:
——我對一個哥哥一見鐘情了,可京北離我那麽遠,也許這是我與他的最後一次見面。
——可我還是喜歡他。
——2008.12.24
——我和他見面了,他不記得我。
——201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