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四十九:白發
第49章 章四十九:白發
“還沒有找到麽?”
紛飛的大雪彌漫天地,時不時吹來勁風,竹升紅着眼睛,看向從遠處回來的薛界。
後者的神情冷峻,面上的寒意好像比冬日風雪還要涼上三分。
天色完全暗下,距離冬獵出事,已經過去了兩日。
冬獵的當天,驗收成果時,遲遲不見裕王和護國将軍的蹤影,冥冥之中,薛界駕着馬望向遠方,心中升起一陣不詳的預感,果然在不久之後,便傳來邢遮盡與宋庭譽失蹤的消息。
宋庭譽從前的事他從蛛絲馬跡中捕捉到過一點,卻沒有清晰地知曉,跟随大衆去尋人時,幾乎是憑着直覺,向着那處封閉的斷崖處尋去,果不其然,在崖邊發現了血跡。
再以後,他帶領着人向着崖底搜尋,卻因為彌散的大霧,沒有找到半分線索,唯獨……
邊都客棧,竹升問完這句話,才發現薛界的後方還跟着一個男孩,恍惚間瞪大了眼睛。
那少年一頭白發,披散在腰間,和自己差不多的骨架,卻很瘦,面上被塵土污濁,唯露出來的幾分皮膚映襯在白發之下也毫不遜色,瑩瑩如同山間玉,又像是一只跌入泥潭中的精靈。
“他是……?”竹升忍不住聲音都放輕了,出聲詢問。
“路上撿的。”薛界卻言簡意赅,臉上是說不出來的陰鸷。
邢遮盡和宋庭譽眼下生死未蔔,這場意外的作俑者卻不見蹤影,颢砀皇帝派出的搜尋軍隊表面焦灼,實則一個比一個松懈,知曉懸崖血跡後,連做樣子都懶得做了,整日松散,仿佛已篤定二人身死的結果。
至于燊郦使臣多爾,在邢遮盡失蹤以後,更像是變了一個人,對颢砀皇帝也尊敬了起來,本來後者對邢遮盡的生死不明還有幾分心憂,短短兩天裏受了些恭維,便将魂飄到了百八十裏外。
到最後,真正還沒放棄尋找二人的人,便只剩下了薛界竹升,還有兵部尚書的嫡子傅奪。
薛界想到這裏,眉峰不由蹙起,帶着寒氣便要往客棧裏走,身後跟着的人卻倏然晃了一下,直挺挺地砸上了薛界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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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竹升見狀,驚叫一聲。
薛界被人砸了一道,下盤穩健半分沒有動彈,只是微微壓眉,下一刻便伸手,把栽倒的人接住。
“他,好像發燒了……”竹升伸手碰了碰那少年的額頭,薛界眯了眯眼睛,低頭,正好與少年迷離的眼神對上。
那雙眼睛與灰敗的面孔全然不同,狹長而微微上揚,有着狐貍一樣的狡黠,卻因為失神的緣故,在其中添上了幾分脆弱。
薛界只看了一眼,便重新擡頭,随手抱起人進了客房。
熱水長桶被人送上來,薛界未給他褪衣,直接将人放了進去。
氤氲的水汽旋即彌漫上屋間,溢出一些水花,少年在熱水裏面泡了一段時間,寒意才稍稍緩和,只是尚未松懈幾分,下颌就被人拈住。
“你究竟是什麽人?”薛界目光薄涼,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薛界向來沒有閑餘的善心,這少年并不像他與竹升随口說的那麽簡單——
晚間崖底大霧彌漫,他們苦尋許久,都沒有發現宋庭譽和邢遮盡的蹤跡,唯獨在一處枯樹底,看見了半昏半醒的少年。
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處所,突然出現的少年無疑透露着異常,然而他将對方桎梏住,詢問幾許,卻只得出一個“雲罕”的姓名。
……他的身上藏着秘密。
客房中,雲罕方稍稍緩神,便被擰住下巴,肉眼可見地滞緩了一息。
他這樣的形貌,給人的感覺便是長久躲藏在山洞被欺負久了的幼獸——可憐而脆弱。
然而預料之外,這只幼獸在受到來人絕對式的威壓後,并沒有想象中的軟弱,反倒堅強而倔強。
“關于我是男人這一點,大人當真這麽難以認清麽?”
熱水沖的他身體發沉,呼吸隐隐不暢。
薛界聽出他的言辭不善,薄涼的眼神對上他輕佻的狐貍眼,冷冷默了幾息,随後将手伸進水中,又拍打上他的臉頰。
這動作實在有些粗魯,雲罕太過瘦削,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一張臉比薛界的手大不了多少,後者卻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念頭,一股腦的将水清洗上了他的面容。
熱水嗆進了鼻翼口唇,讓他不由咳嗽起來,卻硬生生沒有表現出抗拒。
臉上的污漬全部褪下,才發覺對方的模樣甚是清隽,皮膚白皙,在濕漉的白發間,乍一眼看,好似山川流水。
“……你知道我在問什麽。”薛界稍稍凝滞了一下,将手上的水擦幹:“世家公子的模樣,又怎會出現在這蠻荒之地?”
他的聲音冷漠,眼神犀利如同鷹獸。
雲罕聽聞,卻笑了起來,好像被這話裏的哪個字眼逗弄。
“世家公子?”他反問了一句,随後眼底閃過一絲嘲弄,“你見過哪個世家公子,是個瘸子?”
他說罷,撐着水桶站起,身上的一層薄衣因為水漬而緊緊貼在肌膚之上,勾勒出瘦的過分的軀體,那骨架之外,好像直接裹了一層皮,吸入的水都像要将他壓倒一樣。
雲罕有些颠簸地出了桶,一步一晃地向着榻邊走,他的右腿總是虛着力,大半個行走的動作,都是靠左腿支撐。
“我已經說了,我來這山間采藥,大霧四起,迷了路……您說的人,小生都從未見過……”他說着,把黏膩的上衣褪下,開始寬衣解帶。
混着水珠的白發貼上肌膚,直到瓷白的肩頭裸露出了幾分,動作才頓了一頓:“大人還打算看多久?”
薛界瞳孔稍稍晃動,旋即蹙眉別過頭,站起了身。
屋外夜已至,深雪滿地,愈演愈烈,連帶着晚禽都收斂下羽翼。
雲罕語句中透露出的逐客之意再明顯不過,薛界也沒有看男人寬衣的癖好,只用那雙陰鸷的眼睛又掃了他一眼,随後退了門外。
“你今夜好好想清楚,我明日再來問,就不是口唇相譏如此簡單了。”
房門關閉,屋中重新恢複寂靜。
雲罕盯着那關上的門,身上的水不斷滴落,不知多久後,他慢慢打了個寒顫,臉色又白了幾分。
露到肩處的衣衫随之而落,清瘦的後背上,被水浸泡過的傷疤遍布了整個軀體,有幾道甚至深入骨骼,仿佛連內裏皮肉都要掀翻。
而這疤痕的主人,卻只是涼着臉,仿若未見地将身體擦幹,穿上新的衣物,随後合眼,躺上了床榻。
……
狂風怒雪,墜落山野。
薛界回到客房,看着風雪出神幾息,半晌後起身滅了燭火。
腦中一團亂麻,懸崖之下,作為唯一的突破口,卻無半分人煙的蹤跡,狀況越來越撲朔迷離。
宋庭譽究竟是生是死?又身處何方?
他皺着眉,這兩日來,他幾乎沒有安心休息過,今夜是唯一一次,到了客房當中上榻入眠,不知是疲憊還是怎麽,竟讓他睡誤了時辰,接近巳時時,幾聲急促的呼喊才将他喚醒。
“薛将首!薛界!你快出來,王爺和王妃回來了……!”
竹升的喊聲落入耳中,激起一片機警,薛界幾乎是立時從床榻上坐起,腦中還沒有完全清醒,便匆匆披了一件衣物向外趕去。
客棧底層,他看見失蹤兩日的人時,宋庭譽正撐着昏迷的邢遮盡從馬車上下來,身形搖搖欲墜。
竹升已經哭紅了眼,抽噎地去幫忙扶邢遮盡。
“別哭,找醫師來……”宋庭譽蒼白着臉,聲音沙啞虛弱,朝着前來的竹升說道,後者又倉惶松手,奔向外頭。
“将軍,您怎麽樣?!”薛界已兩步上前,接過邢遮盡的軀體,把人往客房中帶。
身上的重物被一瞬減輕,整個人便天旋地轉,宋庭譽拖着病體,在風雪之中走了太久,早已是強弩之末,如今看見薛界,強撐着的一口氣剛剛松下,便立時兩眼昏花。
他的腳下趔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最後只聽見一聲“将軍”從耳邊傳進,便再沒了意識。
昏迷中的夢魇如約而至,宋庭譽甚至已經開始習慣了,這次的場景依舊是熟悉的高崖,他木着神色,行走在崖面之上,果不其然,腳下倏而踏了空,失重感随之而來。
夢境裏,邢遮盡的面孔出現在了自己的上方,從前的害怕驚懼卻在今日出現了異樣。
“你這次還要推我嗎?”
宋庭譽近乎鎮定地抓着崖壁,擡眼望向邢遮盡,連自己都不知為什麽,就出口詢問了一句。
下一刻,他的手松開,任由自己掉落。
崖面上閃過邢遮盡瘋狂的神情,他的唇齒顫動,雙目腥紅,似乎在說着什麽,宋庭譽卻聽不見。
記憶裏粉身碎骨的疼痛并沒有傳來,連帶着失重感也很快消失,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慢慢地向上飄去。
耳邊一聲銅錢作響,崖面上瘋狂的人已變了模樣——邢遮盡憔悴着神色,一身黑色狩衣,眼底泛着讓人琢磨不透的情緒,眼眶隐隐有些發紅,胸膛也在起伏。
另一邊,蒙面的黑衣人從後方上來,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血液一瞬充斥了整個視線,扭打厮殺,一道道刀傷在邢遮盡的身上出現,流出潺潺的血,濺上雪白的地面。
邢遮盡的黑衣都被浸濕,手上臉上還有各處,都被血染紅,活像從深淵攀爬上來,剛剛浸血的死神。
他的身形搖搖欲墜,卻始終不願癱倒。
終于,一把短刀出其不意,順着他的後腰,從右劃向左方,留下深可見骨的傷口,口中驀地湧出鮮血。
飄在上方的宋庭譽好像被喚醒了一般,蔓延淚水,瘋了似的放出一聲尖叫,畫面卻陡然反轉,變成了燃燒的火海。
“邢遮盡!”
邊都客棧中,宋庭譽猛地驚醒,喊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