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
柒
再次踏行長安城上,陳香扇在越然懷抱中沉默。
今夜禍起,她看了太多遍悲傷。這些不好的情緒,已将她全部填滿。越然早就有所察覺,他其實有許多安慰的話想說,卻在想起與陳香扇那些舊事後又閉口不談。
他仍是在怪她,他還是放不下。
腳下的路依舊不停變換,檐外卻忽然傳來一陣高亢挺拔的老生這樣唱道:
“嘩啦啦打罷了頭通鼓,關二爺提刀跨雕鞍。嘩啦啦打罷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馬又歡。嘩啦啦打罷了三通鼓,蔡陽的人頭落在馬前。一來是老兒命該喪,二來是弟兄得團圓。”
是誰唱了那出《珠簾寨》?
陳香扇被這渾厚的腔調拉扯回來,越然疾馳的步子随之放緩。二人分別并立,低頭從屋脊向下望去,袁争鳴領着兒郎們恰巧途徑此地。
只瞧他在聽見這段唱詞後,回身看向躺在地上的癡傻老兒,笑罵了句:“江山休矣,你個老兒倒是快活。”
癡傻老兒聞言斜眼瞧見袁争鳴刀背上倒映出的自己,面不改色将雙臂墊去腦後,繼續唱道:“賢弟休把那長安轉,就在這沙陀過幾年,落得個清——閑——”
清閑二字鑽入天地,袁争鳴感慨莫名。可他還未來得及賀彩,就聽見有人信馬而來。
“袁侯爺讓孤好找——沒想到,侯爺在這兒躲‘清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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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香扇與越然站在隐蔽處,瞧着來人玄甲加身,手中缭風刀透着道不出的詭秘。對于此人,久居深宮的陳香扇自然不識,但作為通曉天下事的彙林苑宗主越然來說,又怎會不知?
只見他環臂直立,開口輕道了句:“是他。”
“你識得他?”陳香扇不解回望。越然想到什麽,忽而冷笑,“此人是長威的主君,他叫……”
“秦百家。”
好個秦百家,好個袁争鳴。
陳香扇無言望下長街,她看見秦百家背後身着玄甲的步兵烏壓壓一片,如陰雲般密布。然與之對立的袁家兒郎,雖寡不敵衆,卻有着氣吞山河的聲勢。
此刻,屋脊上的風很大,大到陳香扇的發絲幾次無情掠過越然臉頰。
越然卻不為所動,他只開口說了句:“半月前,秦百家托我在皇城找樣東西。”
“什麽東西?”陳香扇擡手收起肆意飛揚的長發,越然想了想沒有隐瞞,“他說那是太滄的國脈。”
陳香扇聞言心下一驚。
她面上雖未表現出半分慌忙,但那只靠近行囊的手還是向後了幾分。
“皇權争鬥,我不會拿彙林苑作賭。”
越然一句話讓陳香扇平穩下來,可她還是存了疑。如今的越然在陳香扇眼中,終究不再是曾經那個可以安心托付的人了。
人生漫漫,他們有緣在岔路上重逢,卻沒有人知道接下的路該如何去走……檐下的對峙,越然不甚關心。他毅然轉了身,“先生留在這兒,是想救他們?”
陳香扇搖了搖頭。
她立在風中清醒地說道:“這是他們的使命,無論結局如何都不該我去插手。”
“我有我的事要辦。”
越然聽罷微微一笑,望向夜色中的長安城應了聲:“走吧,彙林苑的人在歡逸坊接應。過了時辰就不好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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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上劍拔弩張,沒人會去在意檐上遠走的人。
秦百家駕着戰馬以優勝者的姿态看向馬下的袁争鳴,“侯爺風采不減當年,孤着實佩服。就是不知殿上那位,瞧見您這位暮年老将如此為太滄拼殺,會不會感激地涕泗橫流?”
秦百家有意無意的嘲諷,并未惹得袁争鳴動怒。
他依舊從容地說道:“本侯一生所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從也不是為了任何人的感念而活。”
“逆賊,你且莫要多言。”
袁争鳴說着脫去身上的明光铠丢在了秦百家面前。兒郎們見狀紛紛效仿脫下了自己的铠甲,跟着視死如歸丢在一旁。一聲聲沉悶的響砸在地上,砸在秦百家耳旁。
他放眼望去,袍衫下,他們的脊背傲似寒霜。
“逆賊?”秦百家聽得此言,只覺好笑,“良田荒廢,百姓消亡。孤滅你太滄又何妨?侯爺難道今日就非要誓死頑抗?侯爺若當真有志難酬,孤願做明君與侯爺創萬世功勞。”
“萬世…”袁争鳴忽而長笑,“功勞……”
他沒想到半生匆匆過,在臨行前還能聽到這樣的話。
袁争鳴将雙眼微眯,恍惚間想起了陳州冬寒,他與陸逢京兵分兩路前,陸逢京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争鳴兄,來日等這亂世平定。孤一定做個賢君,與争鳴兄一同開天辟地——”
可誰也沒想到,當年的壯志豪情,竟都被後來陳州的那場大雪無聲無息地埋葬。只是,被一同埋葬的,還有袁争鳴最敬的摯友——太滄高祖陸逢京。
袁争鳴與陸逢京的約定,已叫他傾盡所有。他又怎會肯再去赴秦百家的約。
“但願你能成為一個明君。”
袁争鳴想起袁慧燭信中所發下的宏願,猛然睜了眼。他提刀撫袍,不再退讓。
太滄,就是他的全部。
“可本侯是太滄的臣。是臣,就該居無求安,效死輸忠——”
刀面映照火把折射出的光影落在秦百家臉上,他卻垂眸帶着惋惜收起了那把缭風刀。接着在一聲沉重的嘆息聲後,只聽秦百家念了聲:“看來,孤與侯爺無緣。”
“殺。”
這聲殺字輕飄飄落下,秦百家身後随即萬劍同發。
袁争鳴眼中看着蜂擁而至的玄甲兵,腳下毅然踩過了明光铠,目标明确向秦百家沖去。可長威軍就如決堤的河流般将他裹挾。
他就這麽愈殺愈遠。
逆流難上。袁氏再如何拼死,也終究不足以抵抗強勁的叛軍。很快,三房有人倒下了,四房有人中了劍。如此,袁争鳴身後的人越來越少,直至空無一人。
重圍外,秦百家望着敗下陣來的袁争鳴忽然開口喝了聲:“止——”
長威軍令行禁止,随即原地待命。
袁争鳴也不過肉眼凡胎,他早已累得氣喘籲籲,跟着擡頭望向秦百家,他冷笑道:“敗者為寇,是本侯輸了。”
“動手吧——”
袁争鳴坦然赴死,秦百家卻露出一副無奈相。
誰知還未等他開口,一支兇猛的箭羽便從秦百家的背後射出,且分毫不差地插進了袁争鳴的心髒。
當真是極好的箭術。
秦百家錯愕回眸,只見他的次子正緩緩收起唐弓,沉聲說了句:“主君,您有功夫與這老兒周旋,不若去擒王。”
秦百家怒視着這個自恃功高的逆子,半分斥責的話也未講,但眼中殺意已生。
他緩緩将目光收回,轉身下馬向重圍走去。
玄甲為他開列。秦百家站在撐刀跪地的袁争鳴面前,開口問道:“孤本有意放侯爺一命,侯爺又何至于此?”
袁争鳴忽而笑起。
他忍痛擡眼,卻好似看見陳州岔路遠行,旌旗之下目送過的那個背影。漸漸地袁争鳴耳中響起了癡傻老兒唱過的那段《珠簾寨》,便跟着輕輕哼了句:“二來……弟兄…得團圓……”
逢京兄,我老了,戰不動了。
只陪太滄到這兒了。
秦百家親眼看着袁争鳴咽了氣。許久,又是一聲痛惜地嘆,他才拂袖宣道:“孤敬袁侯爺忠義。就将他們的屍首送去忠義侯府,交由袁家人自行處置吧——”
“主君仁明。”
長威振臂山呼,秦百家回身駕馬繼續堅定地向着皇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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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歡逸坊。
陳香扇與越然還未落下,彙林苑右使赤金便已推門出來相迎。
待到二人徹底站定,他才抱拳問道:“宗主。”跟着将目光移去陳香扇身上,赤金眼中瞬間生出幾分詫異。他本以為今日定會和從前一樣,無功而返。誰曾想,越然竟真的将人帶了回來。
赤金驚訝之餘,下意識喚出一聲:“夫人……”
陳香扇望着眼前人沒有過多表情,只是淡淡道:“我與宗主婚約已斷,你不必再如此稱呼我。”
赤金聞言一愣,轉眸看向越然。越然看上去像是習慣了陳香扇的漠然般,什麽話也沒說。赤金見狀趕忙抱拳回了句:“赤金明白。”
“時辰不早,歡逸坊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還請宗主與先生随屬下速速離開長安。”
陳香扇點了點頭,赤金轉身為二人引路而去。
誰知陳香扇跟着赤金剛剛行至歡逸坊廊下,身後越然卻不知為何突然開口喚了聲:
“陳香扇。”
那是一聲極其怨憤地呼喚。
陳香扇回眸望去,越然站在原地分毫不離地盯着自己。
他欲開口。可在他開口的一瞬,身後卻猛然傳來了屋舍坍塌所發出的巨響。陳香扇被這聲巨響所驚,但她清楚地看見越然的雙唇在轟鳴中開合。
可無論陳香扇如何去聽,都始終無法聽見他說出的那句話。
歡逸坊和忠義侯府,只一街之隔。
越然轉身望着巨響傳來的方向不覺道了聲:“他們的使命完成了。”彼時,長安城中最巍峨的高門在這一刻坍塌,亦如他們癡癡念念守護的國。
大火燒透陰雲,為黎明前的月光開了路。
陳香扇擡眼看着塵煙與火焰共舞,與越然心照不宣。
赤金在這份尴尬中,進退兩難。他無奈推門,陳香扇在回神後再次為越然垂下雙眸。
她開口問道:“你剛才想說什麽?”
“沒什麽。”
越然轉身避開陳香扇的目光向坊內走去。
陳香扇愣在原地,她感受到越然帶着冷冽的風從眼前經過。待其跨了門,陳香扇下意識再看了眼沉寂的遠方,這才擡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