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枕邊嬌雀》初吟篇
《枕邊嬌雀》初吟篇
小樹林地處樓夜城邊緣,林外山野曠遠,便是白日也鮮有行人經過,何況子時夜半。
林中樹木不算茂密,葉子窸窣寂冷,連風聲都似低低嗚咽,仿若臨死前的求救。
便是在這一片森然晦澀之中。
初吟提着一盞昏淡的燈籠,獨自行走林中一條并不陌生的小道。
待到樹林最深處,她在一棵古木下停駐。
仔細去尋才能發現,樹後,有一方隐秘的墓碑。
燈籠擱到地上,又将挎在左手的竹籃放下來,初吟蹲到碑前,撚着一塊帕子,輕輕擦拭碑上灰塵。
而後,她又将籃中的東西取出來,一一擺好。
初吟用火折子燒了紙錢,祭奠陰陽相隔的人。
火光微爍,燃盡後星星點點滅下,輕煙袅袅彌漫林中,很快便又随風殆盡,只餘殘留泥土上的紙灰。
如命運般虛空,什麽都握不住,也留不住。
初吟跪坐下來,托了盞,慢慢斟酒。
“拂衣樓一切安好,只是情報司多年前為賊人所控,憑我一人,尚難重振。”
她聲音輕緩,如涓涓細流溫和,與平素嬌莺婉轉截然不同。
初吟擡手,杯中酒液滴滴傾灑墓碑前,“不過宋九爺在西域稱得說一不二,或許……将來有機會,能尋他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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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她妖冶的雙眸漸漸黯淡,在昏暝的光影下,顯有幾分失神。
那是至此為止,她從未向旁人展露過的一面。
脆弱,無奈,心酸……她暴露出所有致命的弱點。
寂寥的林中,只她一人閉眼側倚墓碑旁,對碑自言自語,無人回應,便使得這夜更悲凄了些許。
不知獨言了多久,夜色深到連渺茫的月光都淡下。
初吟終于坐直身子,緩緩将竹籃收拾一番,起身預備回去。
正欲彎腰提燈籠,身後一聲踩碎落葉的細響。
初吟倏而一驚,空洞的眼神剎那警惕。
“誰?”
凜然聲落,沉默片刻,一道身影慢慢自樹後走出。
借着足邊那盞光影昏暗的燈籠,初吟隐約辨出那人面容。
身姿颀長,手扶腰璏長劍,一襲玄铠堅毅,恍惚可見得,那張臉,相貌甚是清俊。
初吟眸光微震,戒備猶在,“你在這兒做什麽?”
易瓊微默須臾,垂眸淡淡答了聲:“路過。”
初吟長眸細細眯起,打量他幾眼。
其實見藏匿之人是他起,她懸着心倒是稍稍放下來些。
初吟斜眸挑他一眼:“站多久了?”
多少是他理虧,易瓊躊躇少頃,隐有一絲心虛:“……你來之前。”
總不能說,領兵搜尋完後,一想到先前和她遇見,他便半點睡意也無,只好出來走走。
不知不覺到了此處,他靠樹沉思,誰曉得她也到了這兒,不知出于何種心理,他竟沒有及時出來,而是默默在樹後聽着。
初吟眉梢一動,靜靜看住他:“都聽到了?”
聞言,易瓊眼神略有閃爍,一言不發,亦不與她對視。
他這是默認了。
初吟沉默片刻,漸漸勾起唇角,徐緩走近他,“弟弟,你怎麽回事啊?”
想着确實是他失禮在先,易瓊擡眸,正要致歉,卻見眼前風姿綽約的姑娘,足尖已抵到他跟前。
一陣纏綿的暗香忽然随風漾入肺腑。
易瓊心弦一顫,下意識後避,然而竟直靠樹上,半步也退不得。
初吟微微俯近,挑起他一縷鬓發,指尖豔紅蔻丹,似有若無觸到他耳垂。
她慢條斯理,如絲輕語:“小小年紀,就故意竊聽姐姐講話,可不是君子所為。”
只瞬間,易瓊整個耳朵都紅了。
那婀娜嬌軀靠得太近,郁香含媚,他不得不往後仰頭,深深吸了口氣。
中了邪似的,他心跳突然快得不行。
易瓊手心微濕,暗暗捏了下衣袍,“對、 對不起……”
即便是在暗色裏,也能瞧出他泛的暈都紅到了脖根。
初吟忍不住掩唇,宛然笑出幾聲。
男人,她見得多了,但皆是風流濫情的老手,如這般純情的少年,還是第一個,偶爾逗上一逗,倒頗有意思。
她動聽又輕挑的笑音入耳,易瓊不由面頰更緋幾分。
忸怩半晌,他面紅耳赤着支吾道:“這是……你、你父母?”
初吟頓默了會兒,慢悠悠站直回去,尾音若無其事輕揚:“嗯。”
易瓊眉峰微皺,錯亂的心跳慢慢平靜下來。
方才站了那麽久,他聽見的,是小女孩對雙親的傾訴,是懦弱是哀怨,哪裏有此刻半分老于世故的樣子。
他看出來,她又将自己殘破的斷翅藏起來,故作逞強了。
其實他一直知道她過去的那些事,亦知曉拂衣樓曾是暗絡天下的情報司。
但他今夜才明白,她委身在拂衣樓,是想重振情報司才這般拼命,大抵是為了雙亡的父母。
易瓊想問,他是否能幫上忙,不必去求那宋豫,但眼下他一時說不出半字。
“走了,半夜在林中不安全。”
初吟不慌不忙彎腰,撿起地上的燈盞,随意一言。
回過神思,易瓊想也沒想,便接話道:“我在這兒,不會有危險。”
聞言,初吟愣了一下,回眸望了眼。
故意旖旎着聲兒:“孤男寡女的,姐姐這不是,怕你學壞了對我做什麽嘛。”
說罷,她嬌媚一笑,一盞燈燭一只竹籃,折腰往林外走去。
被她這話一堵:“我……”
易瓊蹙眉,快步跟上去,語氣有些微別扭:“我和他們不一樣。”
“哦?”初吟側眸,好整以暇端詳他一眼。
朱唇流溢調笑:“弟弟是哪兒有別于他們?”
不知何時開始,他竟是習慣了故意調侃。
面頸的燙紅還未消退下來,易瓊抿唇不語,想了半天,終于将方才欲言又止的話說了出來。
“重振情報司,非找那姓宋的不可嗎?我……能不能幫上忙?”
此言一出,初吟心間重重一跳,輕盈的步履也跟着頓緩下來。
盡管心底已是波瀾起伏,但真實的情緒,她不透露半分。
初吟睨他一眼:“幫我?為何?對姐姐有意思?”
說着又不急不徐自顧往前走。
雲淡風輕彎了下唇:“跟你說了,莫要貪戀花樓,弟弟,為你好,別這麽執拗呀。”
一時間所有聲息卡在喉嚨裏,易瓊不知如何反駁,也不知該不該反駁。
彷徨好半天,他才嗫喏道:“心疼不行麽?”
男兒說多了,又覺矯情。
他半吞半吐:“就……單純的心疼,不可以麽?”
初吟羽睫顫了一顫,生來美豔的容色微變。
她慵然笑了笑,低沉的語色似真似假:“不可以。”
扶劍的手微緊,易瓊偏首望向她。
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見她兀自趕路,最終便沒再說什麽。
*
翌日,春光甚美。
日子如往常無恙,初吟一早便起了身,招呼客人。
勾欄院做的是過夜生意,白日雖說清靜些,但進進出出的也不少。
這忙着裏外照應,一日便就悄然過去了。
待至酉時,日暮西沉。
入了夜,樓裏迎來的客人便漸漸多了起來。
良宵春夜,初吟單手扶臂,停駐二樓廊邊。
她一如平日,妝容嬌豔,紅紗輕掩窈窕身姿。
但靜靜望着樓下莺莺燕燕縱笑嬌啼的畫面時,眼底較之往常,多了幾分別樣的寂寥。
這時一名小丫鬟走近,“初吟姐,璎兒姐姐那處還傷着,今兒怕是不好接客。”
初吟目不斜視,淡淡呼吸了口氣:“嗯,叫她好好休息。”
小丫鬟應答,想到什麽,似是随口半羞半笑了句:“昨兒那小将軍生得倒是俊俏,不曉得今夜還來不來。”
聽了這話,初吟冷豔的面色泛起一絲動容。
側目斜了她一眼,倒也什麽都沒說。
樓下寬敞的大堂歌舞搖曳,纏綿厮磨。
卻在此刻,一片融洽中,突然傳來幾聲格格不入的異動。
“去叫你們管事的,給老子出來!”
初吟一怔,循聲望去,便見那謝碩帶了幫彪悍的手下,氣勢洶洶直闖入拂衣樓。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想來是昨夜還未盡興,便被宋豫遣人打斷,又吃了癟,心裏定然不爽。
不用想也知,謝碩是打聽了宋豫今夜不在,這才挑事來了。
快步下樓後,初吟眼底已不見絲毫孤寂的痕跡。
她迎上前,軟語蕩漾柔媚:“謝公子氣勢洶洶的,這是怎麽了?”
謝碩凜眸看過去,只見嬌嬈美人袅娜走來,輕紗半掩迷離,美□□人。
宋豫對這美嬌娘見色起意,謝碩當然曉得,但他心高氣傲,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尤其昨夜掃了一場興,他猜都能猜到,宋豫的人突然出現,絕對與眼前之人脫不了幹系。
“怎麽了?你還敢問我怎麽了?”
謝碩一點顏面都不給,嗤笑嘲諷:“連宋豫這般人物都出面幫你壓老子,小賤人,榻上功夫不錯啊!”
初吟面上情緒難辨,瞧不出生氣與否。
她柔笑依舊:“謝公子這是在說什麽……”
謝碩根本不打算聽她解釋,粗暴打斷:“我話就放這兒了!要麽讓璎兒那妞兒過來,把昨夜的給老子補上,要麽……”
他上下瞄了兩眼面前的尤物。
細眸含色,繼續道:“你替她,陪老子一晚。”
初吟容色微白幾許,随後便又聽他強橫威脅:“敢事後告訴那宋豫,老子打斷你的腿!”
赤雲騎搜城需要待上幾日,難免失興,宋豫這人講究,故而接下來幾日不出意外都不會過來。
青樓女子卑微,誰都得罪不起。
初吟失了聲,慣常應對自如的她,此刻竟一時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确實是個勾人的妖精,謝碩欲念早已蠢蠢欲動。
見她不吭聲,他又怒又煩躁,一聲冷哼,直接上手拽住她胳膊,“給老子過來!”
細臂被男人死死掐住,往樓上扯,初吟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掙紮,但憑她的力氣根本不是掙脫不得。
便在這時,前一刻還咄咄逼人的謝碩,下一刻突然被人從側方一腳踹開。
只聽一聲吃痛呻.吟,謝碩人還未踏上樓梯,便“噗通”一下被狠狠踢摔在地。
事發得猝不及防,初吟捂唇微微驚呼。
呆愣片刻,她回首,便看見那人铠甲凜凜,一臉淩厲站在身後。
初吟驚愕更甚,尚未反應,地上的男人先踉跄站起來。
謝碩手背揩了下嘴角撕裂的血跡,直罵:“哪個龜孫,敢踢老子!”
說話間看清方才踹自己那人,謝碩一窒,怒燃的氣焰頓時消下去幾分。
易瓊冷冷看着他,那雙黑眸如漩渦噬人,盯得謝碩不由打了個寒顫。
雖說赤雲騎謝碩不敢招惹,但他也不甘心吃虧的人。
他努了努傷疼的嘴角,冷嘲熱諷:“易将軍奉命搜查外民,怎麽,玩女人也不許?”
招了宋豫,怕他再惹到謝家,初吟連忙推了推易瓊。
她凝了秀眉,故作惱意:“做生意呢,易将軍這是做什麽?”
易瓊眼底泛了絲波瀾,沉着臉,看住她。
明明,她剛剛在受欺負,他及時出現阻止了,她卻又這般善變。
謝碩得意揚笑:“聽到沒,老子花錢要女人,天經地義!”
說罷,他又上前想将初吟拉走。
然而這回,她一掙未掙,任謝碩拽着自己走出幾步。
易瓊暗暗吸了口氣,只遲疑了一瞬,便擡步一把握上初吟另一只胳膊,将人拉住。
初吟愕然回眸。
只見那人定定凝住她,一字一句低沉道:“買你一夜,多少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