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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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悶悶一聲,葉則衡被推回駕駛座。

與此同時,譚靜月一記急打的方向盤,瞬間消失在阮心悅的視野裏。

外頭的雨還在肆意下大,車窗上的薄霧已經凝成了紗一般厚重的網,隔開了外面的世界,封閉了車內的一切。

死循環的空氣裏,窘迫、尴尬、無措的情緒,夾雜着在車廂裏發酵。

許久之後,葉則衡唇腔微啓,似乎是要說話。透過反光鏡微薄的反射,阮心悅察覺出葉則衡蠕動的唇,怕他說出些令兩人尴尬的話語,她立刻搶在他前頭發聲。

她鼓足勇氣,轉頭看向他,睜着一雙大眼睛,用一種純真的口氣,若無其事地問他:“剛才發生了什麽?”

葉則衡眉頭微蹙,他知道阮心悅是假裝的。

不等葉則衡回應,阮心悅又拿手拍了拍腦袋,“我這記性可真差,剛才發生的事情居然都給忘了。好像……好像也沒發生什麽對吧。”

男人沉眉轉向她,目光幽遠,像是藏着一片靜谧的海,不知覺間,阮心悅險些要被這片海吸進去。

她看見他喊他的小名:“阮阮……”

阮心悅大概心裏明白,他接下來該會說些什麽,那些話分明是她的夙願,是她的夢想。可在當下,她卻根本不敢看,不敢知道。漫天漫地的自卑與懦弱,刺激着她脆弱的心房,讓她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驚喜。

面前,黃皮的出租車閃着綠燈停在酒店平臺跟前,距離葉則衡的車僅有一步之遙。

車門不知在何時已經解鎖,阮心悅眼疾手快地拉開車門,在一片大雨滂沱之中,将一只腳跨出車門。

“小叔,我還有點事情,先走一步了。”她稀松平常地與他告別,卻故意着重了小叔這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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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未等她腳尖及地,葉則衡就已經斷然喝止。

“站住。”

淋了雨的車窗,光潔得像是面澄澈的鏡子。透過窗子,她清楚無疑地看見了葉則衡不悅的眉,眯起的眼。了解葉則衡如她,一眼就看出來他是動怒了,可即便這樣又能如何,有些事情她不可以知道,也不能知道,只能選擇掩耳盜鈴。

無視葉則衡的怒火,她轉身下車。

漫天的大雨,只一瞬間就将她澆了個通透。

腳上的高跟鞋因為濕了雨,變得愈發硌腳。阮心悅一沒注意,車門外的一處泥坑,就将鞋跟深深地吸了進去。

猝不及防地,阮心悅就那麽狼狽地跌在了大雨裏。

葉則衡見狀,不顧大雨,立刻從車子裏頭沖出來。

然而,比他更早來到阮心悅身邊的,是一把黑色的大傘,還有一身大紅色的改良旗袍。

譚靜月圈住阮心悅的手臂,熱心地将她從泥坑裏牽出來:“沒事吧?”

“沒事。”想起剛才車內的事,阮心悅心虛地低下眼。

“一看你這孩子平常就不太穿高跟鞋,連路都走不穩。”譚靜月拍拍她的手背:“你要知道,有些東西就像腳上的鞋子,不合适,搶過來也沒法用。”

“是。”水珠順着阮心悅的發尖兒往下淌。

葉則衡在一片風雨中朝阮心悅走來,锃亮的鞋尖還帶着些風風火火的雨水。他張開唇,正要與阮心悅說話,她卻忽然低下頭,根本不看他。

譚靜月是時候地插了進來,殷勤地看向葉則衡,嬌嗔道:“阿衡你說你也真是的,看見小侄女摔倒了也不過來扶一下,難不成平日裏你最疼你家小侄女心悅都是假的?”

侄女這兩個字被譚靜月咬得很重,連續兩遍。

阮心悅明白,這是譚靜月在提點葉則衡,也是在提點她。

他們倆的關系,隔着曾為叔侄的這一層關系,讓相愛這件事,變得遙不可及。

黃皮的出租車正向她駛來,阮心悅眼明心快地湊過去,拉開車門,朝兩人揮別:“小叔,小嬸,我有事先走了……”

不等兩人回音,她就慌不擇路地躲進了出租車裏。

車窗外,隔着一扇稀薄的玻璃。她看見譚靜月溫柔地探出手,附上了葉則衡的唇角。

隔得不遠,她幾乎能看見譚靜月開合的唇,她在說:“差不多時間該回去了,我擔心你應酬喝多了,特地來接你回老宅。今天老爺子找人在算良辰吉日,說是要給咱倆定日子。”

交談之中,阮心悅看見譚靜月食指微動,不落痕跡地擦走了葉則衡唇邊的痕跡——那是剛才親吻之中,阮心悅留在葉則衡唇上的口紅。

阮心悅悄悄閉眼,不再去看兩人的互動。

深吸一口氣,她反複催眠自己忘記剛才的那個吻,才好不容易讓心靜下來一些。

睜開眼,目光落在冰涼的腳尖,她這才發覺,腳上的高跟鞋只剩下了一只。

落荒而逃,她真的好狼狽。

灰姑娘的玻璃鞋,丢掉一只,是為了等待她的王子。

而她的鞋丢掉一只,永遠等不來她的小叔。

回到宿舍後,阮心悅一夜沒睡。

宿舍裏空蕩蕩的,舍友們在畢業實習期都選擇了回家擇業,家住亭城的也回去住了,只有阮心悅一個沒家的人,至今還住在宿舍裏頭。

頭頂的燈光明晃晃地照着,阮心悅曾多次嘗試閉眼睡眠,但剛一閉上眼,眼前就全都是傍晚葉則衡在車裏擁吻她的畫面……

她的小叔,也如她一樣喜歡着她,這是多麽驚喜的一件事。

只可惜,這樣的驚喜只持續了一秒,僅僅一秒而已。除此之外,她更多的是擔心。擔心不知該如何處理這段關系,擔心該怎麽面對他人的目光,因為她很明白,與自己相愛,會毀了她的小叔。

夙願成真,是世上最美好的夢幻。只是夢醒之後該如何圓滿,這才是永恒的議題。

帶着複雜的情緒,阮心悅徹夜未眠。

次日,回到電視臺,阮心悅的步伐都是疲憊的。

抵達新聞部辦公室,阮心悅意外地在門口看見了周紹川的身影,他就那麽定定地站在玻璃門前,像是等了她許久的模樣。

見了她,周紹川下意識地跨前一步,可到了她跟前,他卻又猶豫了。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撓了撓後腦勺,面色有些窘迫:“阿阮,抱歉,昨天……昨天是我唐突了。”

阮心悅勾唇微微一笑,示意無礙。

擔心被同事知道自己會說話的事,生了事端。她就小心翼翼地将周紹川帶到了新聞部前的安全通道口,确定周圍沒人,才開始同他說話:“當時我中途離開,我還擔心你怪我呢。”

“我怎麽會怪你呢。”周紹川埋着頭,聲音低低的:“你後來被你小叔帶走之後,沒發生什麽吧。”

提及葉則衡,阮心悅猛地一頓。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黯然地回了句,“沒事。”

“我瞧着當時你小叔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生氣。”周紹川很認真,“沒經過家長同意,就擅自當衆表白,是我的錯。”

“這不怪你。”

阮心悅還想安慰他幾句,但話還未出口,就有人敲了敲安全通道口的大門:“阮心悅你怎麽在這兒啊?黃總監找你呢。”

阮心悅讀出了那人的唇語,抱歉地回頭看了周紹川一眼,轉身就要朝外頭走。

眼見她離開,周紹川到底還是不死心,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阿阮,晚上我可以請你吃飯嗎?就當賠罪。”

男人誠摯的眼,令阮心悅不好意思拒絕,含着笑,她點了點頭。

她的笑容好似給了周紹川極大的鼓舞,只一瞬間,他心底的烏雲一掃而空:“那就這麽說好了,晚上六點,醉仙亭。”

她以微笑回應。

晚間九點,在醉仙亭用晚餐,周紹川熱心地要将阮心悅送回學校。

阮心悅原先是要拒絕的,可看着周紹川誠摯的目光,她又一下子退縮了,只好答應。

此刻,周紹川去地下車庫取車了,阮心悅就停在醉仙亭的門口,安靜地等待着他。

盛秋寒意漸濃,站在門外,肅殺的冷風吹在她的身上,從頭頂貫穿到腳底,她整個人好似一只透氣的燈籠,在寒風裏打顫。

心想着距離周紹川過來還有段時間,阮心悅就折返回醉仙亭裏頭,等待周紹川的到來。

然而,剛走進大廳,她卻意外被人動作溫柔地從身後抱住,雙肩被男人擁得緊緊地,像是害怕她随時離去。

她錯愕地回過身,正想出身訓斥這個冒昧的男人,卻意外見着一張熟悉的臉。

“小、小叔……”

大堂內水晶燈折射出的五彩光線,在葉則衡的側臉上打下深深淺淺的印記,印得他臉龐深邃。兩人離得很近,幾乎是面龐相貼,阮心悅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此刻呼出的氣息,帶着一股濃烈的酒意。

阮心悅本就愛着他,這樣被他擁着,不由地心猿意馬。

正當她手足無措之時,由遠及近,忽然有個中年男人跑了過來,眼疾手快地将葉則衡從阮心悅的身後扯下來:“小姐,抱歉,我們先生喝多了,對您的唐突我表示……”

中年男人擡眼向阮心悅致歉,但看見阮心悅面容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卻又從抱歉變得驚訝:“心悅小姐,怎麽是您?!”

阮心悅微微一笑,作為回應。

她認得眼前的中年男人,他叫趙叔,是葉則衡的專屬司機,也是葉家的老夥計了。關于阮心悅和葉家的事,他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趙叔上了年紀,扶葉則衡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阮心悅見了,立刻湊了過去,搭了一把手。

趙叔笑着朝她點了點頭,示意感謝。兩人一同扶着醉酒的葉則衡,将他帶出門外。

一邊走着,趙叔下意識地跟阮心悅搭話:“心悅小姐,現在發聲恢複些了嗎?”

“還行。”

趙叔悄悄瞥了酒醉中的葉則衡一眼:“當初為了讓您重新開口,葉先生可是費了不小的力氣。其實,我們這些幹活的,誰都看得出來,葉先生對您是打心眼裏的好。只不過因為家裏先前的那些事兒,您也別怪他……”

阮心悅抿着唇,搖了搖頭。

她不怪葉則衡,一點都不。她很清楚地明白,要不是他,她或許會活得更慘。對于葉則衡,阮心悅起初是感激的,可當感激變成愛意的時候,那一刻,才是一發不可收拾的。

阮心悅知道,愛上葉則衡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走進了絕境。

至于是從那一刻開始愛上他的,阮心悅實在不太清楚,是在葉則衡将她從葉韻眉手中救出的時候,還是在他義無返顧地從火車站帶她走的時候,又或是十六歲初遇他的那一年……

關于葉則衡的點滴,近乎占據了阮心悅的少女時代。他是她的夢想,也是一輩子難以企及的天神。

身旁,趙叔還在無意識地說這話:“也不知怎麽地,先生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有點兒不對勁。分明是可以喝幾口搪塞的應酬,居然回回都喝醉了……”

昨天晚上?

阮心悅心頭一痛。

不知覺間,阮心悅已經陪同趙叔将葉則衡扶到車內。

她悄悄瞧了面前這個她默默愛了很多年的小叔,決絕地轉過身,打算離開。但正當她離開之時,趙叔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接聽完手機,不過須臾時刻,趙叔的神情就變得十分慌張。

他緊張不安地走到阮心悅面前,停下,“心悅小姐,我家裏臨時有點事兒,能麻煩您把先生送回菱湖苑嗎?”

暗黑色的車窗薄膜內,映出葉則衡的側臉。阮心悅不敢去看,也不敢答應,因為她明白,葉則衡這三個字對她而言就是天大的誘惑。可是,眼見趙叔有困難,他向來老實敬業,想必家中定時發生了大事,要是不幫,她心裏又過意不去。

見阮心悅面上有松動的痕跡,趙叔趕忙又添了一句:“心悅小姐,真的拜托了。”

阮心悅猶豫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回了一個“嗯”。

趙叔很快就離開了,空蕩蕩的車廂內,就只剩下了阮心悅與葉則衡兩人。

密閉的空間裏,葉則衡充斥着酒意的呼吸與阮心悅的融在一塊,仿佛被感染似的,阮心悅覺得自己似乎也醉了。

葉則衡似乎是睡熟了,阮心悅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到副駕駛座,松開他的領帶替他解解氣。

指節摳上領導結的那一刻,葉則衡的手忽然猝不及防地附了上來,溫溫熱熱地貼在她的手背上,呢哝了一句:“阮阮……”

阮心悅心頭微微地酸。

那麽多年的朝夕相處,他對她的溫度自然是熟悉的。半夢半醒之間,他下意識地順着她的手,軟軟地将她摟住。

“阮阮,他到底哪裏好,值得要你離開我……”

“阮阮,我真想當年在火車站找到你的時候就帶你走,絕不回葉家,我們去國外、去偏遠地區也好,就我們倆……”

緊緊靠在他的胸膛上,阮心悅聽見他心髒的突突聲,那麽有力,那麽熱烈。與當年在火車站抱住她時的溫度如出一轍。

所有她所堅持的堡壘,似乎快要崩塌。

然而,在回過頭去,望見後視鏡裏那個呆站在路邊、看着車裏她和葉則衡相擁的男人時,她心底堡壘又重新築起。

周紹川眼裏赤裸裸的震驚刺痛了阮心悅,那樣的茫然又無助提醒着阮心悅,摟住她的那個人是他的叔叔。

這是成年之後,不被世人所允許的親昵。

10月19日恢複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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