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維恩(八)

維恩(八)

“你真的打算追究下去嗎,安塞爾,這可不簡單,裏面有兩個還沒有滿十四歲……”

什麽,什麽十四歲……

“我還是那句話,這是一個惡性案件,不能這麽算了。如果您不能給我合理解決的話,卡斯邁,我的莊園以後不再歡迎您了……”

安塞爾的聲音聽上去很遠,很壓抑,帶着幾分怒氣,和平日裏的溫和完全不同。

“不要這麽稱呼我,安塞爾……”

維恩猛地坐起,趴到床邊幹嘔了起來。

“維恩。”安塞爾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邊,他伸手攬住維恩的肩膀,輕輕在他背上順了幾下,語氣溫柔:“抱歉,我們吵到你了。”

維恩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終于看清床邊的兩個人。

屋內的爐火燒得很旺,溫度高得像是夏天。

安塞爾坐在他的床頭,金發高高紮起,襯衫最上面的兩個紐扣解開,露出平滑的鎖骨,袖子卷到手肘,看上去幹練又清爽。

威廉穿着黑色的襯衫站在床邊,紅發披散着,很無奈地叉着腰,和他穿軍裝時的陰鸷不同,常服下的他貴氣又潇灑。

“你可算醒了,再不醒,你主人就要把我趕出去了。”威廉好像也松了一口氣,走到跟前,伸出大手摸了摸維恩汗濕的臉龐。“告訴你個好消息,和你動手的幾個人都被抓起來了。你是唯一一個還在外面的。是你贏了。”

“威廉!”安塞爾的語氣很無奈。

“好好好,我不說了。”威廉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有事叫我。”他聳聳肩,藍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主仆,玩世不恭的眼神裏頭一次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薄霧。

威廉走出去,帶上了門。整個房間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

維恩才注意到自己還被摟在懷裏,不自在地動了動,安塞爾端起旁邊的水杯遞到他的嘴邊:“覺得頭痛好一點了嗎?你可能有點腦震蕩了。”

“想吐。”維恩喝了口水,長出了一口氣,難受極了,幹脆放棄思考,直接靠在他的懷裏,臉貼着他的胸膛,裏面的心跳有力緩慢。

“那就吐吧。我知道吐的時候會難過,但吐過之後就舒服了。”安塞爾用腳尖勾過來地上一個幹淨的鐵桶,然後動了動身子,維恩以為他要推開自己,可是沒有,安塞爾只是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然後兩只手輕輕環在維恩的腰間。

維恩勉強地笑笑,或許是他比上一世還要愚笨,他已經不知道這個溫柔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少爺。”維恩有些幹澀地開口。

安塞爾低下頭專注地看着他,輕輕嗯了一聲。

“剛剛那位貴族老爺說的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除了其中有兩個年紀太小,是流浪兒,被強制收容,其他都因為搶劫鬥毆被關起來了。”

維恩看上去很震驚,他結結巴巴地開口:“他們中不是還有在上學的嗎,為什麽會被收容?我是說,如果他們其實還有親人在,只是沒有戶口呢……”

維恩聽卡羅說過收容所的事,他在來莊園前,差點被抓進去。如果布朗被收容了,那豈不是萊魯大媽很難再見他了?

“除非他們的親人出示證明,不過那樣就要追究監護人的責任了,否則都要被收走。至于上學,有些私立學校只要交錢,就可以進去。”

安塞爾回過味來:“他們中是不是有你認識的人?”

維恩想否定,但又知道騙不過安塞爾,只好點點頭,有些焦急地說:“如果被收容就沒有辦法了嗎?”

“嗯。我們城市流浪兒太多了,一有發現就會處理。你是打算求情嗎?為什麽?”安塞爾的聲音略微提高,但還是柔和的态度:“你知道嗎?威廉說,那個招牌上有根木釘,若是再偏上兩公分,現在你就不是躺在我的而是主的懷抱裏了。”

安塞爾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他到現在還有些後怕,當他看見威廉懷裏抱着的維恩時,他有一種錯覺,這個雙眼緊閉的青年本就白皙的皮膚好像要變得透明,然後如同陽光下的泡沫般消散掉。

這讓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維恩的時候,那個斑駁的樹影下,挂着晶瑩淚珠的美麗幻影。

他從來沒有見過像維恩這樣的人,表面上笨拙莽撞,自信熱烈,但骨子裏又有一種疏離,飄忽。他偶爾瞥見維恩獨處發呆,感覺那雙綠色的眸子好像一扇琉璃做的窗戶,一個透明發光的靈魂趴在窗前冷冷向外張望。

“安……”他還在愣神,威廉懷中的維恩發出夢呓一般的聲音。他從威廉手中接過維恩,似乎是感受到熟悉的氣息,維恩眉頭展開了一點,臉往他的懷裏更深地鑽了鑽。

“安塞爾?你們……”威廉瞪大了眼睛,卻看見安塞爾也是一臉震驚茫然。

安塞爾手腕處的骨頭緊緊地硌在維恩的腰側,還在無意識收緊,維恩發出有些疼痛的哼聲,動了一下。安塞爾立刻回過神,松開手臂。

維恩以為他生氣了,略帶讨好的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問了,不問了。”

安塞爾好像沒聽見似的在發呆,過了一會,有些猶豫的開口:“可以告訴我,安是誰嗎?”

“什麽……安……”維恩愣住了,綠色的眼睛裏全是無措與躲閃。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

“就是你夢中喊的名字。”安塞爾垂着眼睛,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茶話會上叽叽喳喳的閑人那樣令人厭煩,可他又忍不住。

維恩動了幾下嘴唇,猛地吞咽了幾下,瞳孔顫抖,卻發不出聲音。

他想起上一世希金斯伯爵離開他之前對他說:“雖然我們都是各取所需,維維,但我還是不能接受,我們事後擁抱而眠的時候,那唯一一段有些溫情的時光,你喃喃別的男人的名字。”

“不可能。你說,我喊錯誰的名字了?”維恩當時很不服氣,以為他只是在找借口。

可伯爵苦笑了一下,把維恩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從衣櫃裏取出扔在地上:“如果你不知道的話,我怎麽會告訴你。讓你明白自己的心,然後和他在一起是嗎?”

他把一整盒的珠寶首飾嘩啦一聲倒在維恩腳下的地毯上,語氣冰冷又傲慢:“我說過我愛你吧,維恩。我還沒有好心到去幫一個我嫉妒的男人。”

他當時又猜了好多名字,唯獨在想到安塞爾的時候畏縮了一下。

果然是……安塞爾!

維恩覺得自己太荒唐太可笑了,他上輩子爬的是哪門子的名利場?他不僅作踐自己,還弄髒了安塞爾的名字。

“他是你的表弟嗎?”安塞爾輕聲問道。

表弟?維恩不知道安塞爾為什麽會聯想到表弟身上,但肯定是誤會了什麽。

他急于解釋,因為情緒激動,反而口吃更嚴重了,臉漲得通紅,那雙被安塞爾稱作琉璃窗戶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水霧。安塞爾托起他的臉與他對視,眼眸深沉,呼吸放緩,可維恩能感受到他胸膛裏的心髒越跳越快,幾乎要破體而出。

“咚。”

門口傳來一聲敲門聲。

這是安塞爾和威廉常用的暗號,每當雙方父母來到時,都會這麽提醒對方。

安塞爾表情一下放松,沖維恩輕聲“噓”了一下,很自若地将他扶着躺回床上,然後退到床尾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系好最上面的一個扣子,門正好打開。

一個高挑優雅,滿臉厭倦的貴婦用扇子掩着下半張臉慢慢走進來,身後跟着一個打扮得好像貴族小姐的少女。

“維恩哥哥!”那少女一看見維恩,就開心地撲到他的跟前。“黛兒最怕看見生病的人了,因為生病的人會變得很醜,還會有難聞的味道。”黛兒有些笨拙地學着那些小姐皺起精致的鼻子。

“維恩沒有生病,他只是受傷了。”安塞爾擔心黛兒的話讓維恩難過,連忙開口。

“黛兒知道,而且維恩哥哥也沒有變醜。”黛兒笑嘻嘻地雙手捧着胸前巨大的粉色蝴蝶結,雙腳在空中擺動,好像一個真人比例的洋娃娃。

維恩沖黛兒微微一笑,目光有些擔憂地盯着安塞爾和男爵夫人。

“你不去看書,待在這個地方做什麽?”男爵夫人瞥了一眼身後低眉順眼的威廉:“還讓威廉為你把風?”

“我們剛在商量怎麽處理後續的事,母親,您怎麽來了?”

男爵夫人哼了一聲,似乎不能忍受老舊客房的氣味,轉身招了招手:“我帶黛兒來。這有什麽好商量的,要我說全部吊死!”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話太重了,抿了抿嘴,放緩了語氣:“……你和我出來。”

維恩有些緊張地抓住被子,卻看見安塞爾走到門口轉過頭沖他笑着眨了眨眼。

入夜,維恩正想睡覺,門悄悄地打開。

維恩警覺地看向門口,只見安塞爾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維恩的臉龐一下明亮起來,往旁邊挪了挪位子,安塞爾坐在他的床邊。

“您……您怎麽又來了,不怕夫人說您嗎?”維恩的語氣埋怨,可又藏不住地驚喜。

“不是我要來的。”安塞爾搖搖頭,從懷裏抱出一只米白色的小貓:“是珍珠想見你,我只是來陪珍珠的。”

維恩抱過珍珠,将頭埋在小貓咪的身上,只露出笑得彎彎的眼睛看着安塞爾:“那明天是不是謝諾夫想見我?”謝諾夫是安塞爾的那匹馬。

安塞爾沉默了,沒有說話。

“怎麽了?”維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維恩。”安塞爾抓住他的手,輕輕地拉住,微笑着看着他:“好奇怪。”

他的手指帶着外面的寒氣,讓維恩有些想退後。

“謝諾夫是我給它取的俄文名字,母親不喜歡俄語,所以莊園裏都是叫它皮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