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維恩(二十六)
維恩(二十六)
維恩篤定這場事故是人為的之後,又很無奈地發現所有的疑點都指向自己。
維恩耷拉着眼睛,坐在客廳的中式屏風後面,包紮耳後傷口的繃帶纏着他的頭一圈,讓他好像戴了個橄榄樹運動員的帽子。他用手指避開繃帶撓了撓額頭,有些懊喪。
安塞爾剛剛被威廉叫出去,維恩猜測多半是威廉懷疑上了自己。維恩現在好像熱鍋上的螞蟻,肚子裏的蝴蝶,他不知道怎麽面對安塞爾的诘問,或者說,他只要想到安塞爾會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看着他,心髒就像被手揉搓過一樣皺巴巴的。
搞砸了。把自己陷入這個境地。維恩手撐着腿捂着臉,又有些苦裏尋甜地想着:至少,我們兩個都沒有受什麽傷。
維恩耳朵後面的傷口看着吓人,其實也只是砸在地上時正好劃到一塊鋒利的石片,背上倒是擦破了一片,還有些淤青。最嚴重的也就是當時短暫失明,安塞爾擔心是腦內淤血壓迫神經,不過醫生說這麽快就能恢複可能是輕微腦震蕩或者血糖一時供應不足。
維恩正自責着,兩只手被人輕輕拉開,安塞爾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蹲在他的面前,有些擔心地看着他。
“又想吐嗎?可憐的腦袋。”安塞爾用手撫過維恩紅紅的眼尾,一本正經地嘆息道。維恩本來眼神躲閃不敢看他,聽到這句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差點忘了,自己好像已經是第二次撞到腦袋了。
“喝點糖水。”安塞爾也露出一點溫柔笑意,端起旁邊的玻璃杯遞到他的嘴邊。
維恩接過杯子,偷偷觀察安塞爾的表情。安塞爾坐在椅子上靜靜地削着蘋果,果皮一圈圈完整地垂下來。
“卡斯邁男爵剛剛找您說了什麽?”維恩忍不住開口問道,安塞爾的表現太過鎮定,好像就是出去沖了杯糖水似的。
“沒說什麽。”安塞爾垂着眼睛,将削好的蘋果遞給他。維恩接過來沒有吃,手緊張地捏着蘋果邊緣,低聲追問:“是說我嗎?說我害您?”
安塞爾搖搖頭,細心地将維恩被夾在繃帶裏刺人的頭發理出來:“別多想,這只是一場意外,已經讓奧利趕過來了,你要是感覺舒服一點了,我們晚上就回家。”
“不是意外,是人為的。”維恩冷聲堅持道。
安塞爾也不驚訝,眼神依舊溫柔平靜。預想中的懷疑,诘問都沒有出現,維恩反而有些不适應:“您為什麽都不問我幾句,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安塞爾拿着水果刀嘆了口氣,上前輕輕抱着他,維恩有些疑惑地仰頭回抱回去,好像一只受寵若驚的小狗。
“為什麽你不害怕,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安塞爾将刀放回冰桶裏,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維恩一愣:“這怎麽能一樣……”維恩相信安塞爾,可他從來沒有妄想過對方也會信任他,他清楚自己是什麽貨色,哪怕重活一世也遮掩不了靈魂上的醜陋。
安塞爾手指拉拉他的衣角:“你背上的傷塗過藥了嗎,正好我現在沒事,我幫你吧。”
維恩知道他又不愛聽這種自我貶低的話,哪怕維恩說的就是實話,只能無奈地順着他轉移話題:“過會兒會有醫生幫我。”
“我來吧。”安塞爾轉身拿過藥膏,修長的手指挖了一大塊,另一只手輕輕掀開維恩的襯衫。維恩背對着他,感覺冰涼的藥膏在背上緩緩抹開,轉而變得火辣,安塞爾的動作很輕柔,反而讓他感覺又麻又癢,有些難耐。
“按痛你了嗎?”察覺到維恩有些僵硬,安塞爾輕聲問道,維恩搖搖頭:“沒有。”他的聲音有些奇怪,好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細小粘膩,聽得維恩自己都臉紅了起來。
安塞爾的動作頓住,維恩正疑惑,突然脊柱被燙了一下,觸電般的感覺貫穿全身,這個吻如此迅速,倒更像是一場情不自禁。
維恩身子猛地挺直,愕然轉頭,安塞爾低着頭,垂下的發絲擋住了臉,只露出通紅的耳朵。
“你救了我,我還沒有向你道謝。”安塞爾輕輕地說,維恩突然覺得現在就是合時宜的時候,于是彎腰從下方向上貼到他的面前。
維恩試探性地用嘴唇摩擦着他的嘴角,想看看會不會被推開,沒想到安塞爾一直笑着,眼裏好像落進了星辰,于是便放心地加深,一直加深到懷裏的人微微後仰,有些喘不上氣。
維恩的頭和背都有傷,安塞爾動情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只能緊緊攥着他腰側的衣服,指節微微發白。維恩的手丢掉以往的虔誠規矩,順着有力的腰線一路摸到西裝下背帶夾的搭扣上。
“不是說醫生要來嗎?”安塞爾好不容易從溺死人的漩渦中掙紮出來,眼神中還留着一分清醒,但也只有一分。興許是維恩剛喝過糖水的原因,這個吻帶着點甘甜,他在九分迷糊之中輕輕舔了一下嘴唇,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本來清秀普通的樣貌此時卻因為愛意的柔光,美得讓維恩目眩神迷。
“咳咳,打擾一下。”屏風後面傳來輕叩聲,接着奧利有些尴尬地笑着走進來,維恩連忙松開手,安塞爾微笑着沖他點頭。“少爺,馬車已經收拾到位了,随時可以出發。彼得也檢查過身體送回莊園了。”
“你,你的手好了嗎?”維恩結結巴巴地問道,奧利嘆了一口氣:“沒好也得好啊,誰叫你傷得更重呢。”他狡黠地眨眨眼睛:“不過你放心,我接下來主要負責工作方面的事情,生活上面由你全權。”維恩抿抿嘴,和上一世的洋洋得意不同,這一世他總有種魅主惑上被發現的羞恥與難安。
“對了,我之前讓你去聯系的冬星的負責人怎麽樣了?”安塞爾看向奧利,一旁的維恩瞪大了眼睛,這個冬星不就是自己和梅林一起開的店鋪的名字嗎?
“那邊說等老板有空商量一下再給我們答複。”
維恩忍不住插話:“等等,你們打算做什麽呀?”自己就幾天沒在,怎麽好像錯過了什麽大事。
“冬星你知道吧?卡斯邁伯爵夫人生日宴上穿的那件禮服就出自它家。艾姆霍茲準備和冬星合作。”安塞爾笑吟吟的,“這是一個月前就定好的方案,最近又觀望了一段時間,确定冬星的原創設計能力是可持續的,最終決定上門詳談。”
“啊。”維恩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手腳有些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都能想象出來梅林在店裏找不到他急得打轉的模樣了。
梅林曾經問過維恩為什麽不幹脆找安塞爾合作,可維恩覺得自己現在才剛剛開頭,未來怎麽樣還不是定數,直接攀上艾姆霍茲這根高枝,倒像是厚臉皮的吸血鬼。但現在不一樣了,艾姆霍茲主動聯系證明在安塞爾眼裏,私人定制的路是可行的,這無疑是一種認可與鼓舞。
“到時候你跟着我一起去,我記得你平時常服搭配得不錯,挺有眼光的。”安塞爾親昵地拍拍他的手,嘴角帶着一絲笑意。
維恩激動得太陽穴狂跳,甚至覺得耳後的傷口都要飙血了。“知道,好……”
至于具體怎麽做,還是到時候和梅林商量一下再說。
“維恩。”
臨出發,維恩折回去拿外套,突然聽見背後一個女聲喊他。
維恩回過頭,看見沃蕾披着純白的鬥篷,晚風吹亂她的長發,蒼白的臉龐好像白雪雕成的,随時都會在這個漸漸變暖的天氣裏消融掉。
“沃蕾小姐。”維恩行了個禮,語氣有些冷淡。他現在堅信墜馬是人為的,那有繼承權的人自然是他的懷疑對象。
“我是特意來道謝的。謝謝您今天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救了安。您的恩情,我們會銘記在心。我沒有什麽儲蓄,只有一些首飾,希望您收下。”沃蕾語氣很謙卑,雙手遞過來一個黑色的絲絨小盒子。
維恩看了看耳環項鏈都摘下來的沃蕾,又看了看她手裏有些沉甸甸的盒子,笑了一下,将外套理好挂在手上,沉聲開口:“少爺已經向我道過謝了。沃蕾小姐,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
“您是以什麽立場說這些話的?”
沃蕾這種代替安塞爾道謝,話裏話外以女主人自居的态度讓他感覺被刺了一下,因此語氣也不是那麽的好。
沃蕾臉一下紅了,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方才天黑了,看的不是太清楚,直到這一刻維恩才注意到她的情緒很差,眼睛都是腫的。
“那麽您呢?”沃蕾哽咽着,倔強地用手指抹去眼淚,直直地盯着他:“您又是以什麽立場問出這個問題的?”
這個表情很不尋常,就好像退無可退的人被逼着拿起了刀刃,絕望,脆弱。維恩好像猜到了什麽,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口。
“昨天舞會的時候,安塞爾和我說了,他不會娶我,但會給我一筆錢支付嫁妝。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雖然沒有說名字,但我也知道。”沃蕾有些凄然地笑着,努力壓下抽泣:“那天我在二樓都看見了,是我叫奧利去喊你們的。”
很難想象沃蕾當時內心的感覺,她甚至連震驚傷心都沒來得及感知,就被恐慌填滿。她多怕安塞爾就像一匹自由的白馬,逃跑了就再也不回來。可她還得強忍着情緒回到房間,在母親與艾姆霍茲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吩咐奧利。
維恩已經有些眩暈想吐了,但還是梗着脖子站在那裏聽着。
“我和他是從小就認識的,認識了十幾年,大家包括我自己都認為我該是他的未婚妻,只有他不是。我想着他可能只是還不知道愛人,只要我堅持,總有一天會得到回應的,母親也是這麽和我說的。”
“然後你就出現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們是怎麽在一起的。”沃蕾眼裏的迷惑是切切實實的,心痛也是切切實實的:“他本來是多好的人,可你卻讓他變得不正常起來。他怎麽面對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未來該怎麽辦,別人會怎麽說他?你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嗎?”
維恩考慮過。不過起初不是為了安塞爾考慮,而是他自己害怕了,純粹的愛意有的時候就像燃燒的恒星,讓人疑心會被燒成灰燼。當他意識到對方為了愛他付出了多少時,他突然就惶恐起來自己要對等地付出什麽才能配得上。
他不想安塞爾過上正常的日子嗎?他比誰都希望。
如果安塞爾說他想要結婚生子,維恩一定毫不猶豫地放了他,祝福他。可現在他笑着閉眼等待擁抱與親吻,你叫維恩怎麽後退?
“你明明可以騙我,說你們相愛。或者打壓我,哪怕你什麽都不做,就和弟弟說一聲,我的日子也會很難過,畢竟我只是個仆人,可你偏要選擇最低效的方法,向我哭訴,讓自己像個小醜,為什麽?”維恩嘆了口氣,看着沃蕾有些崩潰地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肩膀,将頭埋在手臂裏抖動着。
“我喜歡了那麽久……可我現在卻要輸了……不公平……”沃蕾搖搖頭,“我本來是可以成為一個完美的妻子的,我會給他一個家,給他孩子,給他受上帝和親人祝福的婚姻……”
維恩被戳中了痛處,這些他都給不了。事實上,上一世他除了背叛的愛和恥辱什麽也沒留給安塞爾,那麽這一世呢,他又能給出什麽呢?
“對不起……”維恩也不知道說什麽了,便匆匆從她身邊走過,一腳深一腳淺地向馬車走去。
“我會堅持下去。”沃蕾淚眼朦胧地轉頭,低聲說道。
維恩失魂落魄地點頭,他想說沒必要,可究竟是誰沒必要?
安塞爾已經在馬車旁等着他了,維恩快步跑過去,好像被凍壞了一樣撲進他懷裏,頭埋在他的頸間深吸了幾口氣。安塞爾有些疑惑地捧起他的臉,心頓時憐愛得化成了一灘水,伸手将他拉進車廂裏。
維恩沒有哭,卻也和哭差不多了,長長的睫毛被淚珠粘成一绺一绺的,顫啊顫,深綠色的瞳仁像氤氲着霧氣的森林,在提燈的照耀下,折射着光彩。
她說不公平,可誰又公平了?維恩不想生來就是衣食無憂,家庭幸福的貴族小姐嗎?現在不堪的身份,低賤的地位,貧窮的生活難道就是他維恩想要的嗎?
維恩坐在馬車裏咬着牙吸氣,安塞爾卻湊過來溫柔地吻去他睫毛上的淚水,然後閉上眼睛親吻他的嘴唇。
維恩茫然地看着安塞爾彎彎的眼睛,手撫摸着他的長發,心裏有兩個聲音在吶喊。
收手吧,就這樣吧。這是理智的聲音,它是那麽的響亮,震耳欲聾。
可維恩還是從中聽到了另一個聲音,細小,瘋狂,可怖,他将安塞爾按在車廂牆壁上,動作魯莽地親吻着,将對方精致的西裝襯衫都揉得皺皺巴巴。
那個細小的聲音還在狂叫。馬車緩緩移動起來,車輪的聲響蓋住了車廂內的細微動靜。
維恩想:去他們的,我要幸福。
小魚:惴惴不安
理智:(無語)為什麽不聽我的?
維恩:(目移)真理掌握在少部分人手裏……
小魚:(指)你小子別多管閑事,不然沒你好果汁吃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