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四

三十四

銀色的巨大雷龍揚首怒吼,朝着地上的劍修直奔而來。劍修跪在地上,紋絲不動,半分渡劫的意思都沒有。

被劍修的雷龍逼得退到一旁的劍宗弟子,望着她懷抱長劍,頹唐跪地的背影,萬分焦急地大喊:“大師姐,劫龍快來了,你快斬啊!”

斬劫龍?

斬什麽劫龍?

這世界上唯一能讓她活得不似一柄劍的人都死了,她還渡什麽劫?

自幼年始,師長們對她諄諄教導,說她執劍,是為了天下蒼生。既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何又要她對花人的處境袖手旁觀,任由她們被百般踐踏?

為何要她放棄小愛,選擇大愛。可若無小愛,以何釀成大愛?

她不知道這道怎麽走,這命劍怎麽修。廢了無情道,是違背師門,是錯的。可選擇無情道,卻是違了自己的本心。

難道修道不就是修心嗎?

為何這天道煌煌,人間蒼茫,就是不能允許一個劍修的心間生了一株曼殊沙華?

這道,不修也罷!

磅礴大雨中,白衣劍修抱着懷中的命劍,認命一般閉上了眼。洶湧的雷龍霎時來到她身前,在碰到她周身三尺前,劍修懷中的命劍驟然飛出,銳利的劍尖直刺向龍首!

吼!

一聲震天動地的龍吟聲中,沐朝顏睜開了眼。她猛然擡頭,卻見昏暗的天空之下,一柄灼人的空青劍在雷光之下,閃着銳利的光,自發地與雷龍交纏了起來。

淚水一瞬間盈滿沐朝顏的眼眶,她望着那柄護住而起的命劍,仿佛在那柄劍中看到了一個紅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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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朦胧間,沐朝顏依稀見到一個紅衣黑發的女人,手持長劍,在電閃雷鳴間,飄逸揮手,利落地斬殺雷龍。

見她還跪在地上,劍柄上的曼殊沙華閃了閃幾縷紅光,仿若再說:“還等什麽,快戰啊!”

既然這世間這麽多不公,那便一劍斬之!

既然這世道沒有你的容身之地,那我便為了你開出一片天地來!

師父宗門養育我,可你還清了我的骨血,此後我便為劍而生,為你而活!

那便戰吧!

沐朝顏擡手,一把擦掉了眼淚,縱身而起,喚道:“空青!”

命劍朝她飛來,她一把握住了長劍,像是握住了自己的魂靈,顫聲道:“與我一道,殺出去!”

劍聲微微顫抖起來,發出铮鳴之吟,迎上了可怖的龍吟之聲。

吼!

大雨磅礴間,白衣修士手持松綠色長劍,與雷龍戰得難舍難分。

一道劍光閃過,劃過沐朝顏的識海上空,只剎那間便将沐朝顏翻湧起來的記憶碎片湮滅。

識海登時翻湧,原本就在緋月攻擊之下,受損的神識不受控制地開始潰散。剛構築起來的紫府轟然崩塌,沐朝顏的靈力陡然紊亂,身下的鐵劍嗡嗡嗡地亂顫個不停。

淩厲的劍光劃過識海,刺穿了沐朝顏的神庭,只一下,鮮血便從沐朝顏的額角湧出。

沐朝顏連忙伸手推開懷中的空青,捂住額頭,顫着聲音道:“空青,我靈力亂了……”

“你先……下去待一會。”

劍修的聲音變得有些微弱,着實有些難以為繼。

空青猛地擡眸,看向沐朝顏的臉,卻見鮮血從她黑色的面具邊緣淌下,不斷地滴落在白衣之上,心髒驟然一縮。

她慌得連忙伸手去抓沐朝顏的衣襟,着急地喚:“宗主……宗主……”

宗主?

靈識混沌之間,沐朝顏垂眸,望着眼前小花人的臉,竟有些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誰。

這是誰?

空青是誰?

是她的弟子?

還是她的道侶?

又或者是她的命劍?

“啊啊啊啊啊啊——”

沐朝顏單手抱頭,發出了痛苦的哀鳴。她強忍着眼角沁出的淚水,用盡最後的清明,從納戒中取出一張飛毯,裹在空青身上,咬緊牙關,蹦出了一個字:“去!”

飛毯裹着空青,化作一道弧線,平穩地朝着林海墜落而去。

空青望着劍修坐在鐵劍上,抱着腦袋痛苦呻吟的模樣,着急伸手,大聲喊道:“宗主!”

識海中不斷有劍光閃過,鮮血從神庭湧出,沐朝顏坐在鐵劍上抱着腦袋,擰眉痛苦細吟,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

一個個疑問在她腦海中湧起,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空青是誰?

是她的弟子?還是她的道侶?她為了什麽叛出劍宗,為了什麽守着合歡宗?為了什麽大開殺戒?為什麽失去記憶?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究竟忘記了什麽失去了什麽?

每當一個問題在她腦海中浮現,就有一柄劍光切割她的識海,将她本就破碎的記憶切得粉碎。

沐朝顏從劍上滾落在茂林間,不顧身體的疼痛,拾起鐵劍,開始狂暴地對着周圍高大的紅杉一頓亂砍。

一劍,揮平了方圓一裏的高大紅杉。

一劍,斬落了驚空而起的飛鳥。

一劍回旋,戳向了自己的心口。

噗呲!

心口被洞穿,鮮血順着鐵劍緩緩往下滴落,沐朝顏踉跄地穩住了身形,只覺得腦海中的狂躁與疼痛得到了短暫地緩解。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試圖讓自己神識平靜下來,去捕捉那些過往的記憶。

可是這個念頭一升起,就被一道劍光切碎了。

甚至在她去想這個劍光是什麽時,這個念頭也被切得了無痕跡。

“啊……”

沐朝顏咬着貝齒,如小獸般不斷地哀鳴着。

她痛苦地在識海中掙紮,卻一次次被斬斷真相!

如此三番四次,沐朝顏徹底安靜了下來。她一襲白衣,單手持劍捅着自己的心口,在被夷為平地的蔥郁林間茕茕孑立,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她困獸般的嗬嗬呼吸聲。夕陽的餘晖冷冷地落在她身上,沒有一絲溫度。

沐朝顏靜默地伫立許久,直到一聲鹧鸪響起,她才恍然回神:她剛剛……在做什麽?

識海一片空白,怎麽完全想不起來了。又和以前一樣,記憶又損失了嗎?

那朵異界之花的詛咒,果然很厲害。

沐朝顏努力思索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為何會在這裏。因為分/身和她的小花人空青遭遇了勁敵,她前來馳援,在擊退了妙音閣的修士之後……

之後……

空青呢?

沐朝顏似乎意識到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人,驟然擡眸,朝空青墜落的方向看去。

卻見霞光漫天之下,昏暗的茂林間,一個紅衣黑發的少女踩着兩個火輪,一邊給手腕的靈器投喂靈石,一邊朝她奔來:“宗主!”

沐朝顏看着她腳下的兩個火輪,啞然失笑:還有這個法子?

一邊喂靈石一邊飛過來,她和她自己的靈器倒是無比契合。

正這麽想着,少女飛撲到她面前,一把抱住了她,萬分緊張道:“宗主宗主,你沒事吧?”

少女垂眸,望着插在她心口的鐵劍,小心伸手去摸,雙眼通紅道:“我說怎麽每次宗主過來身上都有血腥味,原來宗主還會自傷啊。”

空青擡眸,雙眼含着水霧,十分憐惜道:“要知道問起那個人,宗主會這麽失态,我以後再也不提她了。”

沐朝顏望着空青眼中的霧氣,微微一怔。她不由自主地擡手,拭去空青眼角沁出來的淚水,茫然問:“問起什麽人?”

空青一怔,連忙伸手去掀沐朝顏的面具,卻見沐朝顏白着臉,鮮血從她額角蜿蜒而下,頗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對,空青微微蹙眉,問道:“宗主又忘了嗎?”

沐朝顏歪了歪腦袋,有些迷茫:“我們剛剛聊了什麽事,然後我又不記得了嗎?”

空青見她神情茫然,不似作僞,點了點頭:“嗯,看來是這樣的。”

空青伸手,小心地搭在沐朝顏的劍上,将她刺向胸口的長劍拔出來後,立馬喂她吃了一顆止血丹,扶着她到身旁倒塌的大樹坐下。

沐朝顏道了聲謝,運轉靈氣修補着自殘的傷口。

空青小貓似地蹲在她身旁,瞥着她臉上的血跡,小心地問:“宗主經常這樣不記得事嗎?是渡劫之後的後遺症嗎?”

“對修為有影響嗎?以後會好嗎?”

小花人一連問了四個問題,顯然十分緊張。沐朝顏擡手,落在了她的腦袋上,輕輕揉了一下,想了想回答:“不是渡劫前的事情,大概是被詛咒了。”

空青皺了皺鼻子,不解道:“詛咒?”

沐朝顏笑了一下,相當豁達:“大概是因為斬了那朵異界之花,導致修士的孩子被詛咒,造了不少殺孽,所以我也得到了報應。”

“之後便記不清很多人,記不得很多事……痛苦的快樂的,興許都一并遺忘了。不過修道這麽久,總是會忘掉事情的,這也沒什麽。”

沐朝顏微微笑了一下,頗有些輕松說:“我試過了,對修為沒影響,功法我全部都會,所以這詛咒與我而言,沒有那麽可怖,你不用太過擔心。”

空青聽到這番話,心裏有些沉甸甸的。她小心地望着沐朝顏,猶豫地開口:“那……宗門裏的師姐們知道這件事嗎?”

沐朝顏微微一笑,狡黠道:“不知道。”

“所以空青,你要保密。”

空青哦了一聲,還想問沐朝顏要是有一天詛咒發作,你會不會也忘了我。

就像是忘掉那個琴瑟一樣。

只是這問題現在說起來,有些沒意思。尤其是看到沐朝顏額角的血後,她覺得一切的事情,都覺得沒勁起來。

空青深吸了一口氣,小心湊上前,将吻落在沐朝顏的額角處。

花人的氣息在靠近,冰冷的額角被柔軟的唇舌所舔舐,一路濕潤地往下,沐朝顏感受着落在肌膚上潮濕溫熱的吻,放緩了呼吸。

當額角的血跡被舔幹淨之後,空青稍稍退出去,兩手握住劍修單薄的手臂,很認真地問:“宗主,要雙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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