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藕粉

藕粉

桑窈擰着眉,不高興道:“你在胡說什麽?”

桑茵玥幼時就愛戲弄她,後來她爹升官,桑茵玥雖不敢再像小時候那樣欺辱她,但這張嘴還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厭。

她跟那個五殿下交集不多。

那次他主動來跟她搭話,所言也都合乎禮儀,不曾暗示什麽。

她只是不太喜歡那位五殿下看她的眼神,總覺得黏黏膩膩的往她身上掃,所以聽桑茵玥此言她下意識抵觸。

“胡說不胡說你且看着,你知道的吧,五殿下可是……”

她聲音低了低,道:“日後可能當皇帝的,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桑窈越聽越煩,不想理她。

桑茵玥又道:“聽聞你過兩日要去參加宮裏的千歲宴,你帶我一起去。”

桑窈:“這個我做不了主。”

桑茵玥不滿道:“同是桑家人,你自己有了好着落,這就不管家裏人了?”

“而且我就是想去見識見識,不給你添麻煩。”

桑窈垮着臉,煩,懶得理她。

桑茵玥掰了下桑窈的肩膀,威脅道:“小呆子,你若是不允,我就告訴我爹去,讓我爹去找你爹,你爹最聽我爹話了。”

桑窈聞言氣的回頭看她,怒道:“不許叫我小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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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時候因為從娘胎帶出來的弱症,讓她在三四歲的時候沒有同齡的小娃娃反應靈敏,桑茵玥就愛叫她小呆子,後來她的病治好了,這個二姐姐還不改口。

“你去找好了,我爹才不會答應!我就不帶你!”

她知道自己嘴皮子沒別人利索,說完這句後就把桑茵玥推了出去,然後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她不喜歡桑茵玥其實并不僅僅是因這一件事。

在她幼時,父親還只是太學書閣內一個小小的修書使,沒實權,更沒前途。

那時候父親在族中排第二,往上是天資聰穎的大伯,任職大理寺,往下是才學兼備的小叔,身居翰林院,前途無量。

那時候他們遭遇的苛待與白眼并不少,她因為性子軟又有病症,所以常常被戲弄。

記得有一次她因為被桑茵玥推了一把從閣樓摔下,直接摔破了腦袋,父親氣的帶着她去找大伯要說法,結果說法沒要到,反而被數落了一頓,他們背後說父親是懦弱無能的廢物,在府裏帶着孩子白吃白喝。

那時的桑窈年紀還小,不知道這話是怎樣的利刃。只知道一向挺拔的父親彎了背,氣的臉色通紅雙唇顫抖,直到最後,父親都未曾擡起頭來。

如今父親官至四品,深受重用,處處幫襯家裏,再沒人提起從前。

但桑窈記得那天,記得父親彎下的脊背,記得他的羞愧,無助與失望。

她喜歡不起來這個家。

*

兩日後,雲銷雨霁,天晴如洗。

桑窈挑了件襯這好天氣的藕粉襦裙,乘着馬車進了宮。

宮內錦衣接踵,處處羅绮飄香,桑窈見了好幾個熟面孔。

她們圍在一起低聲嬉笑,偶爾會有幾人跟桑窈打招呼。

桑窈一去人多的地方就總覺得束手束腳,她也不太會同人寒暄,客客氣氣回了禮後就自己尋了人不多的角落站着。

宮內一年要辦十來次宴會,她因為父親還有姐姐的緣故每次都要來參加,也早已習慣這些。

待會開宴,她只要坐在父親身邊埋頭吃東西就好,什麽也不用管。

“咦,你今日怎麽過來了?”

“瞧你說的,太子殿下的千歲宴如何能不來?”

不遠處貴女們的說話聲傳入桑窈耳畔,她不欲偷聽別人對話,正打算再悄悄挪遠些時,又聽見他們在說:“是為殿下而來嗎,我瞧你是為了那位吧。”

另一名女子被說中心思,嬌怯道:“胡說什麽……”

“不過我父親說他今日回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方才路過太極殿時瞧見他了……身如谪仙,這心似乎也如谪仙。”

“你們說謝公子當真就沒有七情六欲嗎?”

桑窈大致清楚這說的是誰了。

她不由腹诽,這家夥七情六欲多着呢。

“快看快看!他來了!”

桑窈聞言心中不由一凜,下意識的追随衆人的目光望了過去。

金日耀目,綠樹婆娑。

他踩着黑色的鹿皮靴穿過人群,面容冷淡,斯文又淩厲,身上透出凜然寒意,日光落在他俊美蒼白的臉龐,卻沒有使之溫和半分。

輕易就給人薄情又寡淡之感。

他目不斜視的從桑窈面前走過,半分未曾停留。

這位年輕權臣總是輕易能攫取衆人目光,而今天和以往也不曾有什麽不同,他的出現令四周沉寂片刻,桑窈的注視在這裏毫不起眼。

遙遙如天隔。

這甚至讓桑窈一時忘記了那個匪夷所思的手冊。

謝韞停留之地離桑窈有些遠,他身邊圍了不少人,桑窈再難看清他的臉了。

隔了好一會,桑窈收回目光。

她在心裏念叨,人不可貌相。

旁邊幾位小姐對于謝韞的談論還不絕于耳,她百無聊賴的擺弄着面前這開的正盛的海棠花,然後控制不住的豎起耳朵偷聽。

直到身後響起一聲熟悉的聲音。

“桑姑娘。”

桑窈一驚,回頭。

是淨斂。

不過才兩日,她就覺得淨斂似乎變了。眼底略顯青黑,唇色蒼白,就連那雙暗藏鋒芒的眼睛看着都沒有以前明亮了,渾身上下都透着疲憊。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謝韞,然後才道:“怎…怎麽了?”

謝韞叫淨斂來找她幹嘛?

自從知道真相後,桑窈即便對着淨斂,也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淨斂道:“姑娘放心,主子現在用不着我。”

桑窈半信半疑的哦了一聲,然後試着與淨斂寒暄寒暄,打算問他吃飯了嗎,可又覺得太過尴尬遂而寒暄失敗,開門見山道:

“有什麽事嗎?”

淨斂面上照常帶着三分笑意:“确實有一件事想要來問問桑姑娘。”

“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上次在刑部府衙,當時在那個房間裏,在我們走之後,姑娘後來可又進去過?”

桑窈面色不改,內心卻波瀾壯闊,她壓下心中的緊張,道:“……進去了。”

淨斂迫不及待道:“那不知姑娘可看見一本書,書面已看不清字,有些年頭了。”

竟然問的如此直白!

桑窈咽了口口水,心道果然叫自己猜中了,看來謝韞已經發現冊子不見了,并且已經懷疑到了上次那個房間。

怪不得淨斂臉色不好,想必是冊子丢失,謝韞心情不好,拿淨斂撒氣,這才如此。

她再次去看謝韞,但謝韞此刻正同一位官員說話,神色從容冷靜,看起來絲毫不在意這邊的動靜。

裝的可真像,差點就要信了。

淨斂注意到了桑窈的目光,眼眸一眯。

咦,桑姑娘老看他家主子幹什麽?

他疲憊的內心再次湧出活力,他家主子除了能力強長的俊幾乎沒有別的長處。真是,桑姑娘,你別太愛他。

桑窈收回目光,然後果斷道:“沒有。”

開玩笑,那種下.流東西她怎麽可能再次交給謝韞。

再說,估計謝韞也不想讓她看見吧。

她代入一下謝韞,只覺得要是自己寫的這淫晦東西被當事人看見了,簡直恨不得當場飲恨黃泉。

淨斂面露失望,看來他的冊子是真的不見了。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兩天過去,他已經漸漸麻木,接受了這個現實。

這幾天他幾乎翻遍了所有地方,寝食難安,如今看來是到了要放棄的時候了。

但沒關系,區區一個本子罷了,大不了他再創作一本。

年輕的男人點了點頭,禮貌道:“這樣啊,打擾姑娘了。”

他說完要走,桑窈又叫住了他,猶疑着道:“淨斂,是你主子叫你過來的嗎,那個冊子,是你主子的東西?”

淨斂愣了一下,然後如實道:“不是的,是我的。”

桑窈哦了一聲,一點也不信。

她心道高門侍從果真不是好當的,什麽都得替主子着想,替主子背鍋,幫主子找東西,還不能露餡還得受主子的氣。

淨斂颔首道:“那姑娘沒事的話,那在下就先走了。”

桑窈嗯了一聲,由衷道:“保重身體。”

沒過一會,桑印便随同幾位大臣一起入了坐,桑窈熟練的跟着自己的父親,然後坐在了桑印斜後側的條案上。

不久,皇後娘娘和太後娘娘到場,桑窈起身随同衆人一起拜見,結果一擡頭,看見謝韞竟正好坐在她的對面。

他們隔着一條寬敞的過道,桑窈前面還坐着她的父親,雖說不近,但這樣的位置,謝韞一擡眼就能看見她。

…他不會是故意的吧。

桑窈尴尬的坐着,一想到謝韞在注意自己,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她默默低下頭,突然開始後悔。

早知道今天出門穿那件藏藍的裙子了,那件衣裳顯得她苗條一些。

她體态相對旁的女子要豐盈一些,以至于她常常覺得自己生的太不正經,今天這件藕粉的襦裙并沒有遮掩住她的不正經。

她懊悔半天,然後發現謝韞似乎半分目光都沒給她。

少女的嘴角垮了下來,輕輕哼了一聲,轉而心想幹嘛要穿給他看。

淨斂回去之後,雖說心情不佳,但還是一本正經禀報:“公子,都辦妥了。”

謝韞嗯了一聲,對于淨斂的擅離職守不太滿意,随口道:“又去找她了。”

淨斂面色尴尬,道:“屬下同桑姑娘算是朋友,方才同她問點私事。”

謝韞沒理他。

淨斂又自覺道:“公子,劉監丞于昨日返京,下面的人已經第一時間彙報于他沈大人之事,沈大人一招供,他定然會坐不住的。”

謝韞呵笑一聲,道:“他跟沈苛都拜于我父親門下,如今數十年彈指一揮,他們功成名就,倒是忘了當初是誰給的庇護了。”

人大概都是如此。

欲壑難填,恒古的難題。

淨斂心中不由暗嘆,然後道:“連損兩位老臣,不知五殿下會不會知難而退。”

謝氏與皇權的博弈并非一兩天,當今太子資質平庸,孩子心性,皇室中人大都默認太子遲早易位。

如今來看,奪嫡最大可能就是五皇子,他曾多次拉攏謝氏無果,這段時間竟然開始暗中拆除謝家勢力。

因近些年,謝家有意收斂鋒芒,不欲與皇權争鋒,但退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如今那些皇子還沒即位,竟先想着将收攏皇權了。

而那位劉姓監丞的确沒想到,他不過南下一趟,再回來時已經成了棄子。

沈苛的死看似是意外,實則是謝韞對他的敲打。

他戰戰兢兢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絲毫不敢擡頭去看坐在他正對面的謝韞。

沈苛好歹跟了謝閣老六七年,這謝韞竟然說殺就殺。

但他越不看,巨大的恐慌就使得他的心緒越來越緊繃,他畏懼于引起謝韞的注意,也害怕袒露于他的目光下。

隔了一會,他還是悄悄擡起眼皮看了過去,越過一道藕粉色的身影,他猝不及防撞入一雙平靜的雙眸。

謝韞的目光毫不遮掩,他面容之上無甚情緒,卻令人遍體生寒。

……

而此刻,坐在劉監丞正前方的桑窈,早就發覺到了不對。

她感覺有人在看她。

她心中有了猜測,偷偷擡起眼皮看過去。

果然!謝韞真的在偷看她。

坦坦蕩蕩,毫不遮掩!

桑窈只瞥了一眼就倏然收回目光,雙頰頓時染上緋紅,她越發不自在,吃東西都不好意思再吃了。

這目光如同實質,隔了一會她沒忍住又瞥了一眼。

…怎麽還在看啊。

這男人為什麽不能收斂一下,人那麽多,他知不知道他的眼神很明顯啊?

桑窈越想越覺得難受,她幾乎如坐針氈,手指緊緊握着裙擺,小臉也越來越紅,一路紅到少女勻稱的鎖骨。

他不會又在想什麽奇怪卻下.流的東西吧?

不準想啊啊啊啊。

……別看了別看了,會被發現的,真的好煩啊。

再瞥一眼。

怎麽還在看啊?

桑窈坐不住了,她覺得自己羞得腦袋都要裂開,她呼出一口氣,實在是受不了了。

然後一下子擡起頭來,直直的看向謝韞。

她的動作有些明顯,目光直接,于是謝韞的注意力被迫被這個紅彤彤的小姑娘吸引。

兩人對上視線,謝韞不解。

緊接着,少女頂着張緋紅的臉龐,紅唇緊抿,又氣又羞,兇狠的瞪了他一眼。

謝韞:“……?”

緊接着,桑窈微微啓唇,對着謝韞做了個口型。

謝韞盯着少女的紅唇,逐字辨認。

她說的大概是:

“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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