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6
chapter 16
李尋淼從來不後悔,他永遠像個孤獨勇士,執守自己人間唯一的月亮。
過去二十多年裏,他沒離開過南方。在江南水鄉生活了多年,他格外向往東北的雪山、西北的曠野。
他想,月亮要從那裏的山河吐露出,那才是人間唯一的美景。
他遲遲不去,是想有一天,身邊能跟着一個章程。
雖然章程經常惹他生氣,惹他不快,但他需要章程。
他們從來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但他想把章程留住,用他的不滿和憤怒,留住一切被人讨厭的記憶。
徐元問他:“你們總是這樣,必須折磨,不累嗎?”
“也挺有趣的。”李尋淼說。
記得季循生日的那天晚上,李尋淼拎着喝光的酒瓶,酒瓶子砸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脆響。空洞洞的,并不滿足。
他看着季循和林從遂靠在一起,影子貼合得緊密,心底确實有些羨慕。
而李尋淼癱軟在正泛灰白的窗邊,傻愣愣仰頭看頭頂天空想。
他一定要回越城,為了自己的月亮和一個承諾。
此時的月亮不亮,彼時的月亮令人向往。
等新的一天到來,蒸融李尋淼未褪的酒氣。
他醒來後,盯天花板,看上面那臺季循新買的暖風機呼呼地正冒着熱氣。
他開始想章程,想到章程說的那個約定,心底密密麻麻地疼作一塊兒。
人是不是都喜歡去摳弄自己快愈合的痂,剝開剝開它血跡斑駁又樂此不疲,甚至還能從中獲得些痛快。
李尋淼不擅長跟人告別,尤其是最後一次見面。
所幸的是,季循和林從遂都出門了。
外面大雪紛紛,絲毫未停,李尋淼給他們留了張便條,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李尋淼撥通了章程的電話:“你來接我?”
季循沒有拒絕:“好。”
李尋淼舒了一口氣。
章程早就找到他了,甚至早在季循生日以前就到了季循工作的地方,就為了找到李尋淼,跟他談條件。
其實不必要親自過來,但李尋淼知道,李晉安的事情,章程向來都親力親為。
甚至許久沒見面,他第一句話說的都是,
“給你三個月,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李尋淼:“我要你三個月做什麽?”
章程垂下目光,沒敢和他對視:“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懷嗎?我彌補你。”
章程說的是,很多年前,他們說好了一起去西北,就他們兩個人。
其實李尋淼嘴上不說,面上裝作滿不在乎,心裏其實暗自期待啓程那天趕緊到來。
那一天就快到了,可是被提前勒令停止。
李晉安病危,差點沒有救回來,章程一得知就奔向了醫院,衣不解帶守在李晉安旁邊,陪伴他度過最危險的時期。
就連李晉安救回一條命以後,也守在他身邊。
整整七十六天,章程陪在李晉安身邊七十六天。
他們的旅行自然而然被取消了,為此李尋淼難以維持一貫的風度,在看到章程紅了眼睛捂着臉蹲在手術室外時,也毫不掩飾對李晉安的惡意。
李尋淼第一次失了風度。
他說:“我寧可他死了。”
章程把他猛地一推,聲色俱厲:“這種話,別再從你這說出口。”
李尋淼的後背重重敲在牆上,五髒六腑都疼在一起,剛緩過神來就有一只手揪着他的心扭來扭去。
李尋淼疼到彎腰,那種滔天的怨恨湧上心頭,他狠狠地想要大聲怨怼,但一擡頭看到章程第一次用那種眼神凝視着他,充盈着失望、怨恨的目光沖刷在他的身上,就再也不能言語。
李尋淼知道自己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就輸得一敗塗地。
也是自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提過他們的計劃。
月亮終究還是不屬于他。
所以當章程再一次提起時,李尋淼還有些恍惚。
自己執着過的事情被人當作籌碼,他說不出心裏是什麽味道。
好像拉了很久的那根線,其實另一頭再也沒有牽住任何東西,他不敢再用力扯,好維持記憶裏的模樣。
李尋淼越過章程看到了窗外的風景,風景那麽好,去走一走也無礙。
“代價呢?”他怔忪地望向章程。
章程心念一動,竟然閃過一絲不忍,他抿着嘴,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必須救他。”
李尋淼露出個了然地笑。
李尋淼看起來還是那樣冷靜持重,可章程覺得,李尋淼身上的頹喪和疲倦再也掩飾不住,從他逐漸羸弱的身軀裏鑽出來。
李尋淼似乎快凋謝了,如果把他比作花的話。
章程慌了神,立時想收回那句話,想伸手去拉住李尋淼的胳膊,好讓李尋淼再也不要露出這種表情來。
“我答應。”李尋淼的聲音意外響起。
李尋淼同意了,幾乎不用再思考。
他沒有任何理由不答應,哪怕要付出代價。
無外,只因為章程說的那樣動人。
章程說,
“我們去西北,去看你說的那個月亮。我們重新回到越城去,我們跟外婆住在一起。只有我們,沒有別人了。”
多年前的章程和現在的章程站在一起,只為了一個李晉安,他卻沒辦法拒絕。
章程太懂得怎樣才能吸引到李尋淼,也太懂得如何才能傷害他。
他讓李尋淼的幻想輕飄飄地落地,變成了一種交易,只為李晉安求一個生機。哪怕李尋淼胸口掏一個洞,周圍還抹上些蜂蜜,又甜又苦澀,引得蟲蟻啃食也不在乎。
“我要跟季循說幾句話。”
章程這時候才大發慈悲般把目光投放在遠處的季循身上,兩個人隔着大廳對視,彼此目光中都充滿不善。
章程沒再說什麽,把李尋淼要他拿來的東西交給他,就準備走了。
李尋淼客氣地留了留。
“留下吃晚飯呗?季循手藝很好的。”
他又恢複到那種漫不經心地模樣,沒心沒肺地笑着,什麽事情都無法擊垮他。
章程沉沉看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嘁,故作深沉。”
他扭頭繼續和季循談話:“剛剛說到哪啦?”
季循盯着他:“林從遂的性格。”
李尋淼:“對對對,我說啊。他現在可沒什麽王子病,你看他天天守在你店門口的樣子就知道。都快成了望夫石了,也從來沒有說過一次累。”
季循沒有戳破他,明明李尋淼現在的神情看上去執拗又悲切,還在強裝歡笑。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李尋淼看了他一眼,了然于心地說,“你們倆在一起也挺好的。”
“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了。”
“擔心你孤家寡人,擔心你明明對人家有意思還不表态等下憋出病來。”
季循瞥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就行。”
“季循,“李尋淼笑了兩聲不笑了,突然認真了一起,“你不能總活在過去。”
“我們都希望你好好的。”
“林從遂,我,徐元,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你好好的。”
他身邊帶來的袋子打開,拿出一條紅色圍巾。
他如願看到季循眸色漸暗,繼而興高采烈地站起來說:“既然你不舍得拿出來,不願意自己送給人家,我就幫你送給他。”
接着他彎腰說了一句話,低頭笑着把圍巾收好就離店了。
他說,
“既然他想要這樣的結局,你為什麽不應允他。
你明明也喜歡他,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去折磨彼此?”
像他們一樣,沒有一個妥善的了結。
他喜歡林從遂嗎?
一想到這,季循微微緊張起來,旋即欲蓋彌彰地站起來,想着裝作無事發生。
周阮從旁邊路過,很識趣地沒有提醒季循,季循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
自那天起,季循心裏不止地想起林從遂,他蜷縮着指節,又重重掐出痛感來,還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思緒。
從什麽時候起?
從山路崩塌,從大雨滂沱,從街燈窄巷,林從遂是從什麽時候走進他心底的。
季循心知肚明,他只是不願意相信。
再後來,林從遂仍然沒有出現,可季循卻得知了李尋淼的秘密。
那是章程出現後的第三天,李尋淼找到他。
“季循,我要走了。”
季循:“去哪?”
“和章程一起回越城。”
李尋淼輕輕笑了一聲,累極了終于可以停下腳步似的:“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季循沉默不語,驟然別回頭不再看他:“別笑了。”
李尋淼的笑意不達眼底,看上去蒼白又茫然若失。
季循:“李尋淼,你從來不會這樣的。”
李尋淼竭力咽下口水,猛眨了兩下眼睛,斂住情緒不讓它外洩。
李尋淼輕聲反駁道:“我本來就是這樣的。”
“我總是來來去去,誰也不在意,也沒有人在意。”
季循沉默了一陣,篤定地說:“你有事瞞着我。”
李尋淼答非所問,刻意回避他的問題。
“你猜林從遂什麽時候會趕來見你?”
“李尋淼。”
季循回過頭來盯着他,又喊了他一句。
李尋淼見他動了真氣,才妥協般悄悄說了一句話。
季循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李尋淼說,他快死了。
頃刻之間,霧霭茫茫淹沒在人海。少年時光都落在了他們身後,時間驟然休止,熱鬧的人群嘈雜聲即刻就死亡。
李尋淼釋懷地笑笑:“你不是說了嗎?我誰也不在乎。但是我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的。”
“你不要小瞧我了。”
“季循,這麽多年的朋友,你應該替我高興。我不是已經得到想要的嗎?”
真的是這樣嗎?
李尋淼極力勸服自己的模樣,只有旁人才看得出來多不甘。
李尋淼不再多說,執意陪着季循等林從遂。
李尋淼說:“林從遂一定會來。我陪你等他來。”
季循為他的話震顫,又忍不住往林從遂常出現的地方回望。
“我在這裏見到林從遂的時候就知道了,原來有緣的人一定會再見。”
“走之前,起碼讓我們化解幹戈吧。之前我是故意氣他的。”
他們如願等到了林從遂。
季循在沛城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見到了林從遂,也看清了自己的心,剖白開來,一覽無餘。
他不得不相信,原來他的身軀如此空蕩,搖搖晃晃,只有看到林從遂的時候一顆心才玲琅作響。
雪下得那樣大,蓋住了他們所有的喜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