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困秘境(一)
狐二與黑龍同時跨進了如沼澤泥濘的水域,狐二調理了下呼吸,忙叫住了欲向前的黑龍:“如果剛才通報時名字錯了會怎樣?”
“會被無盡的龍息誅殺。”
狐二立刻伸手拉住了黑龍的胳膊,愧疚道:“不要向前了,我剛沒有報真名。”
“狐二并非你的真名?!”
大妖怪的真名用的地方并不多,大家都叫他二公子,他自稱狐二,這個稱呼用多了,他有時都會忘了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真名。
“胡宜海。”狐二自暴自棄道。
“我開門時還在想,為何狐七叫宜樹,而你名為狐二……”黑龍又看了他半晌,随後道,“若狐兄真想撇清關系至此……”他說了一半,又嘆了口氣,“你剛才還說要将過去都抛開,與我重新相識!”
“對不起,我沒做到。”狐二道:“現在回去吧。”
“回不去,”黑龍說,“只能向前。”
狐二握住本命劍,欲抽出來,又被黑龍按住了。
“你走你的,我能保護自己。”
“莫要挑釁。龍身死而餘神識,你只有一把劍,如何抵擋數十條龍?”
“那要如何?”狐二撩眼冷漠地問,“現在便自刎在此處嗎?”
黑龍将他的手從袖子裏拉住來,溫聲道:“之前我也有過錯,不應該為了證明我沒有故意留住你,帶你走這條險路。”
“是我出爾反爾,心口不一,與你關系并不大。”
“我應該提醒你一定要用真名的。”
“我從未用過真名,拜帖上也用的狐二,你不疑心也正常。”
黑龍想說什麽,又改口道:“我們兩個再如何客客氣氣,粉飾太平也是無用,不如什麽時候坦誠地談一談。無論我父親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神煞海都願意盡力彌補。”
狐二忽然想起他父親提起神煞海時也是這般口吻,遂忍無可忍,壓着嗓子道:“為何你們提到這件事的口吻都那麽奇怪?我小時候确實崇拜你的父親,如今也不想提我和他之間的事,但并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禁忌關系。”
“如此……”黑龍仿佛松了一口氣,有一會兒沒見的傻笑轉瞬即逝,“走出去便和我講明吧,現在失禮了。”
狐二甚至來不及質問他為何如此想,以及憑什麽和他講明,便看到黑龍将雙眼閉上了,随後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寬大白皙,掌紋清淺,只是不知為何遞過來。
“閉眼又是個什麽招式?”
“我将自己的龍息全部放出來,你牽着我的手走,看能不能蒙混過去。”黑龍耐心解釋。
狐二看了看閉着眼睛,氣勢弱了大半的黑龍,有些話自然而然就說出來了:“若你在屋子裏和我簽了盟約,知道我真名,如今便不用這樣了。”
“盟約在我書房裏,早上去接你走得急,忘記了帶。”
“思過閣不是你的書房?”
“那是我父親的書房,我并不住在龍宮裏。”
“為什麽?”狐二問。
“現在你倒是對我感興趣了,”黑龍苦笑,“快握住,小心一會兒被前任龍王們發現了。”
狐二剛搭上那只手,黑龍便緊緊地握住了。鹹澀的氣息從手臂那邊漫延過來,細細分辨,還有一種清甜的味道——這種矛盾的感覺,倒是和他的形象很相符。
“還想知道我為什麽不住在龍宮裏嗎?”黑龍問。
“不想。”狐二笑言。
“那想知道些什麽?”黑龍又溫聲問。
狐二低頭看了看兩人拉着的雙手,深覺魔幻,随口問道:“全放龍息,為何又要閉眼?”
“我應在開龍門那天這樣做,澤被全族。如若睜眼,怕是要為你單開龍門了。”
“水族規矩真多!”
黑龍轉過臉,語氣輕松許多:“九尾應該也是吧,只不過狐兄還沒有和我說明。”
“還好。”狐二對黑龍輕聲說:“我們已經走了一會兒,想來你這方法有點用處。”
“嗯,”黑龍淡笑,晃了晃他的手,“你可以四處看看,從上古第一條龍開始,都葬在這裏。”
得了黑龍的許可,狐二偷眼四下看了看。龍骨很好辨認,從脖頸下一直延伸到尾,有一整條龍脊,傳說任何妖得了這條骨頭,都可成龍。
“與龍王同排的,便是龍後。”
龍後遺骨各異,一條龍相伴幾位龍後的也并不少見,即便如此,龍嗣仍并不興盛,可見天道對大妖怪苛責之處。
“龍極少有血脈親人,幾乎龍後都無所出,大多龍王都是躍龍門時由其他水族升階而來。”
“所以你還是很特別的。”
“有父有母對龍來說很難得。”黑龍想了想問:“九尾家人丁興旺,可是有什麽秘訣?”
“也許是等級還是沒到吧,”狐二含混答,“我族麒麟大神也只得一人。”
“九尾與麒麟并無過大差距。”黑龍淡淡道。
狐二搖了搖他的手,問:“為何龍王與龍後身後都有另一副骸骨?”
“那便是伴生獸。”黑龍對他說:“與我們同時出生,為龍鞠躬盡瘁。”
“龍娶妻生子,伴生獸卻不能。”狐二冷冷道。
“伴生獸并不像一般妖怪,更像是龍的影子……”
“這次連個獨立的妖怪都不是了。”
“伴生獸終生不能化形,嚴格說,确實不能算個妖怪。”
“這樣說起來,倒更像是個開了神志的寵物了。”
“因為神将蒙塵,所以狐兄為伴生獸不平?其實多數伴生獸都是默默無聞跟着龍一起離世的。”
“不敢,是我孤陋寡聞少見多怪。”狐二涼涼答。
黑龍睫毛輕顫,笑了笑:“你這麽說話,我倒覺得你更真實了一些。”
“龍兄喜歡別人陰陽怪氣?”
“你也知道自己陰陽怪氣,”黑龍明明閉着眼睛,狐二卻能想象到他黑眸亮閃的樣子,“我父王也不喜歡影子這種說法。他說,伴生獸也是龍,就像山與海、陸地與汪洋本就沒什麽不同一樣。”
“所以?”狐二語氣仍涼涼。
“所以他的伴生獸有名字,叫蒙塵。”黑龍“看”了眼狐二,“将來我的伴生獸也會有名字,我不會将他綁在我身旁。”
“若他想跟着你呢?”
“都随他。”
“那你的王後不許他跟着呢?每日苛待他、辱罵他,不給他飯吃呢?”狐二故意輕嘆一聲,“年紀輕想得就是少。”
“你我年紀相仿。”
“可加上未成年那些時日?你仿佛數十年便成年了。”
“大妖怪的未成年時光本就做不得數。”
狐二懶得理他,向遠處看了看:“那邊有一副骸骨是單獨下葬的……”
“那你看見的便是我的父王淵。但他并不是單獨下葬的,他胸骨附近有一只手骨,是屬于蒙塵的。”
“過去看看嗎?”黑龍問他。
狐二瞪大細長雙眼仔細看了看那邊,随後道:“不去了。”
他成婚沒有去,屢次相約見面沒有去,去世時也沒有去,現在枯骨難言,過去似乎沒什麽必要了。狐二轉身欲走,黑龍卻堅定地拉着狐二的手向那片陰暗處走過去。
“幹什麽?”
“我要去見見我父王。”
淵葬在一個角落裏,胸骨及地在溝壑中蜷曲着,離得遠還看不清,到了近處,确實見到在淵的胸骨裏,放着一只短骨掌。走的越近,心中便越不忍,狐二上一次與龍王見面,他雖狀态極差,但也要比現在好上太多了。
“為什麽将他葬在這麽偏僻的角落裏?”
“這是他生前自己選的地方,蒙塵來自沙漠,他希望蒙塵能葬在土中。”
狐二一邊看着淵,一邊捏住了黑龍的手,澀聲問:“那他的龍骨呢?”
“我出生的那年,他就失了龍脊。我與母親并不親近,他憐我年幼,許是不肯過早離開我,熬到我成年,才解脫了。”黑龍說完後,向自己的父王行膝禮:“父親。”
狐二也屈單膝向下,垂頭道:“胡宜海見過龍王。”
“糟了。”黑龍道。
“又怎麽了?”狐二奇問。
“你剛才報了真名,龍冢中有的應該是狐二。”
“規矩真他媽多,”狐二咬牙道,“你媳婦兒不知要受多少罪。”
黑龍沒有回答這句話,單緊緊凝視着前方。有龍吟從四面八方而來,本就泥濘不堪的海水漸漸擰成一團,隐約有龍在其中成型。
“他們來了。”
黑龍這樣說着,輕輕地松開了狐二的手。
“你要幹什麽?”狐二皺眉問。
“是我不好,不該帶你來看我父王。”
黑龍說着欲睜雙眼,狐二連忙上前一把蓋住:“你這是為何?若龍門這時便開了,你的伴生獸趕不過來怎麽辦?我沒什麽要緊,且不可誤了妖界大事!”
狐二感覺到黑龍緩緩地在他手掌下睜開了眼睛,柔軟細密的觸感停在狐二掌心,一動未動。面前的水龍已形成半條龍身,狐二皺眉盯着水龍,對黑龍道:“你把眼睛閉起來。”
黑龍還是笑:“我騙你的,你倒是信了。我父王單說龍息全開的時候,不能随意睜眼,但遇上這等緊急情況,再不睜眼,怕是以後也沒機會睜眼了。而且,”毛茸茸的觸感在狐二掌心動了動,“我已經睜開了。”
稍遠處的水龍如獸嗚咽,透明圓目正四處尋找着。狐二不松手,他便一下又一下緩緩地刷着狐二掌心,如柔聲催促。舊事新人混亂如麻,總歸是他優柔寡斷,未抱誠心人的錯。
“抱歉。”狐二松開手,低頭道。
“你我無需如此。”黑龍搖搖頭,溫聲提醒:“你站于我背後,斷斷不要拔劍。”
狐二隐于黑龍背後,又向身後的殘缺龍骨看了看,壓住了袖中劍。背對着他的黑龍向前一步,那水龍馬上鎖定了他們的方向。
“龍王與友人過境,還請尊者安息。”黑龍沉聲道。
“龍王……”那水龍也漸染金色,神色猙獰,“吾等後輩,竟有如此宵小!”
“不消月餘,晤将開龍門,屆時便會得諸位認可。”
“小兒未開龍門,便欲欺瞞吾等,”水龍遍染淡金,盯着黑龍道,“交出胡宜海,爾可通過!”
狐二推了黑龍一下,面前的背影卻一動未動,沉聲道:“怕是不能。”
入海後便铮鳴不斷的本命劍,第一次安靜了下來。竟在此兇險之地,察覺到安全麽?還是說已知必死,所以放棄了掙紮?
“狐三躺了太久,也該起來做事了。”狐二在黑龍身後道,“勞煩龍兄去一次九尾谷,告訴他一聲。”
“怕是不能。”
一直背對着他的黑龍緩緩轉過了頭。
初相逢時那個溫和的黑眸男人已經不見了,面前這人金冠金眸,周身散着淡金色的妖力,不像個人也不像妖怪,倒像人間廟宇內供奉的金身仙人。似有慈悲,也似無情。
這才是神煞海黑龍王真實的樣子。
“胡宜海。”黑龍叫他。
狐二看向他金色雙眸。黑龍目光如炬,似乎看穿了狐二此身此生。狐二試圖挪開眼,卻怎麽都挪不開,仿似被他釘在巨石之上,只能任其觀看,全不由自己。餘光中水龍眯眼漸近,黑龍卻也仿佛失去了知覺一樣,單定定地看着狐二。
“晤。”
狐二半求救地喊他的名字,卻仿佛打開了洩洪水閘,瞬間便被金色的妖力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