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貓耳朵03

第3章 貓耳朵03

給李好好吃了一次肉。

午餐肉罐頭拿出來,滿滿一盒,李好好眼冒綠光,我倒出來,切成五片,把其他四片放回去。

面前方方正正的一小片,我切得很細,李好好被肉香誘惑得快要失去神智,耳朵不停地晃動,仿佛香氣伸出手在撲騰她的耳朵尖。

因為配肉吃,我鄭重地端出白米,把午餐肉碎末均勻地灑在米粒中。

我還找到一盒複合維生素片,不知道李好好是否需要,碾碎了一片沖泡在水裏,聞起來像寡淡的橘子汁,底下還有一點沉澱物。

已經把李好好唬住了,帶肉的米飯和飲料這個組合,她沒見過。

我決定加餐,就一加到底。我的食欲日漸減少,吃的東西不多,在規劃生活物資時,往李好好身上多傾斜百分之十也可以。

我拿出了一小包榨菜。

在戰前,點外賣附送的這不到巴掌大的一包榨菜不會有人在意。現在能找到還沒脹包的榨菜實屬不易——雖然過了保質期很久,但之前都在冰凍,如果我勉強吃,也不是不行。

為了讓李好好更加珍惜這包榨菜,我将榨菜也細細地切成碎末,上面澆了一勺她不愛吃的無味的營養液。

哨所的廚房不算小,但從前工作繁忙,确實沒有擺開桌子吃東西的機會,只有懸在牆上的一個桌板,最多可容兩個人圍坐。

我和李好好緊緊地擠在一起。

李好好心滿意足,清洗餐具的時候她贊美我:“你太好,太厲害,太棒了,太強大,太偉大,太強壯,太勇敢了。”

她有時候不太分得清贊美都是指哪些具體的內容,一旦吃飽喝足就不吝贊美之詞,把自己學會的這些詞彙拼命地往我身上推,明明四周無人,這些贊美都流向我,我沒有半點成就感。

還是教她了:“你可以說我對你太好了。”

“對我?有其他人嗎?”她很聰明,一下子懂了,“你對其他人不好嗎?”

“也不是……下次可以感謝得具體一點。”

“感謝!”她理解我的意思,抱住我的脖子重複,“你對我太好了!”

倒也不用……又有種舉手之勞卻被人磕了三個響頭的無措。

李好好順勢就靠在我身上:“為什麽沒有其他人?”

“都死了。”

“死。”李好好重複了一下,我正醞釀着給她解釋“死”是什麽,她卻沒有問。

因為加了餐,我也結束了工作,于是我允許她靠着,在一樓有一排凳子,凳子背靠着牆,牆面挂着一件件防護服。我貼着牆坐在那裏,後腦勺偶爾碰到一條條褲腿。

李好好換了個姿勢,枕在我腿上,忽然問:“為什麽我叫李好好?”

“意思是‘你好’。”

李好好當然不知道“n”和“l”不分是什麽梗,疑惑了一會兒,不知道想了什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意思是‘你好’,也很好,所以是,李好好。”

“也可以這麽說。”

“那我喜歡這個名字。”她說。

李好好的名字是我取的,她确實是智慧生物,很快就理解這三個音指代她,并能做出反應,現在開始解讀其中的意思。

枕在膝頭很沉,我就順手在她腦袋上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頭發更像是某種狗,與貓耳朵的柔順不太相符。

我也不想提起狗,萬一她好奇狗是什麽樣,改天長出一條狗尾巴,那可真是夠糟的。

李好好安靜下來,我跟着安靜了片刻。

我主動打開話題:“目前我給你吃過的東西裏,你最喜歡吃什麽?”

“雞。”她念念不忘。

“第二名呢?”

“肉。”

于是我不問了,勾起她的饞蟲我就要遭殃,又和她随意地聊了幾句,我就要去休息了。

李好好的休息室在一樓,從前那是男士換衣間,一條長凳和鏡子,還有挂衣區與鞋凳。

李好好喜歡照鏡子,所以她主動睡在這裏,長凳鋪上木板和床單,她硬邦邦地躺在那裏,整理了下耳朵別被枕到。

鏡子的下半截完好地照出她的輪廓,一米六左右,毛茸茸的,手腳上的金飾摞在一起,像個妝點無用的金彈簧套在她細弱的手腳上。

那長方形的鏡子,上半邊被從正中鑿裂開了,我被分為多個,每一塊碎片都露出我的眼睛,眼底烏青。

我摸了摸鏡子邊緣,李好好的視線也跟着我的手指往上:“有好幾個你。”

“嗯。”

“但下半身是一個。”她指指下半截還算完好的鏡子。

我用毯子把這個話題蓋住了。

李好好扯着毯子閉上眼睛,塞緊了耳朵裏的棉花,故作輕松地說:“今天我不會進你房間,你不要鎖門哦。”

好,她今天會進我房間,知道了。

她并不是每次都會有這麽個“犯罪預告”。我一開始也不會作出反應,畢竟我每天都鎖門。有一天晚上我醒來,忽然有一種詭異的直覺,隔着門,我感覺李好好就在門外。盡管我們的門嚴絲合縫,無法從任何一個角落看見她的身影,她也十分安靜沒有發出聲音,我仍然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感受:李好好以一種詭異的姿态,隔着一扇門在窺探我,我确信門後,并不是我白天見到的她的形狀。盡管黑暗中我目不能視,但她像是直接在我腦海中投影了個模糊的外觀,我就是知道。

從那以後我不再鎖門,随便李好好進來偷看亂動什麽,至少她光明正大地進來時,維持着人的外貌。

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會兒,就聽見了動靜。我睡眠淺,精神比身體先醒,感受着李好好的存在。

她走進來,并不遮掩自己腳踝上的金飾發出的聲響,但我能聽出她很小心,蹑手蹑腳,步子很慢,先把門推開一線,把腦袋伸進來。攏着頭發踮着腳,走在我的床邊。

單人宿舍的配置是一米的床,比大學裏的上下鋪略寬一點,床邊是書桌,有一大三小總共四個抽屜,都可以上鎖。

桌面上有一杯水,抽屜上方懸着一盞能源燈,桌前是一條普通的椅子。

李好好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一動不動地面對我。

這聽起來固然驚悚,但對我來說,已經是常态。

在她長胡子的那一周,她會向我伸手,撫摸我的臉和下巴;有十二根手指的那次,她會把手指當做琴鍵,在我身上彈奏,我感覺有無窮無盡的手指不斷在我身上輕碰,像蟲足攀爬。

當貓,她會做什麽?

她什麽也不做,我聽見她細弱的嘆息聲,仿佛沒有琢磨明白貓是幹什麽的,我閉着眼,等她輕輕摸過所有抽屜發現都上鎖,最後悻悻然離開之後,睜開了眼睛。

但李好好折返了回來,我重新閉上。

那種她不是人的感覺再次強烈地襲上心頭——她不是人,是事實,我一早就知道的事實,只是我從未見過她不是人的樣子,直覺告訴我,也不能睜開眼去看。

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貼在我手心。

貓耳朵。

我忍着沒有去摸,保持手指僵硬。

“吵。”她似乎非常苦惱。

萦繞我腦海的那種不是人的感覺忽然消失了。

我裝作睡熟了,翻了個身,面朝牆壁,把後背露給李好好。

李好好意識到她好像發出聲音了,捂住了嘴,我知道她在捂嘴,因為她發出了“唔”的一聲,可見捂得非常用力。

後來她就出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煮糊糊,李好好規規矩矩的沒有大喊着要吃肉。

“你進我房間了?”

李好好驚訝:“你怎麽知道?”

“你沒關門。”

那張臉上浮現出懊惱羞憤尴尬等一系列情緒,最後頂着貓耳朵露出賊眉鼠眼的心虛表情,耍賴說:“我沒有進去,我只是打開看一下,是你沒有鎖門。”

“是我的錯?”

“嗯,你沒有鎖門。”她又理直氣壯地把鍋扔了回來。

我看她的貓耳朵裏還塞着棉花:“昨天晚上還吵嗎?”

“吵。”

“下次不要長耳朵了,可以長肚子,自己切掉給我,免得每天問我要肉。”

我這樣的話放在戰前,像一個嚴厲的苛待孩子的家長。

我的确到了該有一個青春期孩子的年紀,如果沒有戰争,我或許會結婚生子,現在做着同樣的動作——給一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小孩煮早飯。

李好好趴在小桌板上:“我又沒有辦法控制。”

“哦。”

之前我一直有種模糊的認知,我還以為她能控制自己長出什麽。

我攪動糊糊,李好好懶洋洋地趴在桌板上,面色艱難地等着玉米糊吃完,又耷拉着眼睛趴着睡覺。

“你昨天說不會進我房間。”我看她很困。

“太吵了,”她疲倦地把耳朵蓋上,但那聲音似乎仍然困擾着她,“滴答滴答。”

“外面在下雨嘛。”

“是雨聲?”李好好皺着眉頭,“貓平時做什麽?下雨的時候做什麽?躲起來嗎?”

“有的貓負責可愛,就懶洋洋地活着就可以。有的貓會去抓老鼠。”

李好好腦袋擡起來,想了想她見過的老鼠,又把頭低下去了:“我負責可愛吧。”

本來也是。

“但是真的很吵,不是外面,是裏面。這個屋子裏面很吵。”

李好好困擾地遮住耳朵,我往嘴裏塞了一口玉米糊。

“我要去外面,何染,我要去外面,裏面好吵,我沒辦法睡覺,”她忽然連名帶姓地叫我,要鬧起來了,把空碗在我面前一墩,“去外面嘛。”

我說外面在下腐蝕性的酸雨,防護服固然能抵擋酸雨,但它不是專為這雨設計的,會折損它的使用壽命……

但李好好快要哭了,她用胳膊夾着腦袋,連人耳朵也一并遮住了。

“那就去外面吧。”

李好好鬧起來的時候好像沒有意識到我會松口,叉開胳膊呆了一會兒,猛地一蹦三尺高:“我要去南邊。”

沿着公路往南走,是一片廣袤的曠野,我在那裏撿到了李好好。

“等下午,我還有一些文書工作。”我繼續吞了一口玉米糊,像一團粗糙的泥土從喉嚨裏順下去,能理解李好好不愛吃這東西。

“那,就去不了很遠了。”

“車子也不能被腐蝕太久。”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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