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發條02
第7章 發條02
每次吃飯之前,李好好的喜悅會膨脹到一個程度,仿佛下一秒我從平底鍋裏倒出來的不是爛糊,不是麥片粥,不是摻滿了添加劑的看起來像米但又不是米的合成物,而是什麽美味珍馐。
她匆匆洗完腳,踩倒鞋子後跟跑下來,我已經從地下室拿出了上次剩下的午餐肉罐頭。
還剩四片,我取出一片,又取出一片。
李好好仿佛廚房裏的垃圾桶,張着嘴巴蹲在腳邊,看見我多拿出來的這一片,兩只眼睛放着光,想要随時把我的手也吃下去。
一片,我切成顆粒,另一片,我橫過刀,從上面片出幾乎半透明的麻将大小的一片,拎着,李好好仰頭就叼,把這薄薄的一片吞進去,看起來沒有舍得咽,抿着品嘗了好一會兒,眯起眼睛。
我一向吝啬,能遇到烤雞的情況不多,肉粒,火腿腸,培根,一片我能切四頓來用,有一點肉味她就滿足。現在倒是豪奢,讓她純享美味。
她含着那一片就滿足了,放下小桌板搖頭晃腦,剛想坐下,發條占地面積太大,她沒辦法像平時一樣坐過去,只好站起來繼續看我。
今天是倉庫裏還算比較好的米,我還找到了一些風幹蔬菜粒,胡蘿蔔和包菜,在戰前經常放在方便面裏。
午餐肉,胡蘿蔔,包菜,米飯。
我用刀尖在午餐肉上劃拉,把還剩下的那一片割成條,搓開,大概二十四條。
每一條也就半截手指那麽長,我拎起來,像喂魚食一樣伸到李好好面前,李好好張嘴叼走,看見砧板上其他的肉絲,急切地吞下去,率先啊了一聲,對着我指指自己的嘴。
剩下的,是用來讓肉粒看起來多一些的,我半天沒有理會她,把她推開炒飯。
我坐下吃,她站着,發條在身後緩慢旋轉。
二十三條肉絲,我給了她二十條,李好好看見這巨大的區別,于是還給我一條,兩條……三條,然後又不舍得,從我碗裏夾走了。
“你會感覺自己長出來的耳朵消失,然後後背長出新東西來嗎?”我随便問着,并不指望得到什麽答案。
遵循一種正常的習慣,比如吃飯時,一家人會随便聊點什麽。
“食不言寝不語”是寫在書上的,生活中,如果飯桌上大家都一言不發,不看電視綜藝,也不說話只吃東西,意味着會有一些事情發生。
李好好不太知道我的動機,但我的詢問往往都能得到回答:“我睡着了。”
“頭皮會癢嗎?”
“我剛洗了沒多久。”
“我是說長耳朵。或者發條,是忽然長出來嗎?還是就像結痂一樣,和皮肉挨着的地方會癢……”
這問題把李好好難住了,直到我吃完擱碗,她才想好了怎麽說:“就像眼屎。”
“嗯?”
“你白天的時候,不太容易長眼屎。但是你睡覺,眼睛會不停地分泌出一些東西,你不去擦,你也沒有什麽感覺,早上起來就吓一跳,哎呀,長眼屎了。我每周長的東西,大概就是這樣。”
“大概理解了。”
李好好為自己說出個特別的比喻沾沾自喜了幾秒鐘,繼續扒拉飯。
我收拾臺面上還沒吃完的大米,脫水蔬菜,還有午餐肉,用盒子裝起來。
李好好探着頭,但也沒說什麽要跟着我去地下室的話,她知道我不允許。
從廚房後進入地下室,面前展開4個交錯的房間。一個接通循環機,隔着門發出嗡嗡的噪聲,如果不維修我也不太想要進去。然後就是食物儲存的冷庫,裝備室,還有緊急會議室。
走廊裏亮着燈,緩解身處底下的壓抑,紅色的牆壁與天花板上都有着隔音海綿,摸起來柔軟得像是人的皮膚。
我開了冷庫的門,裏面有六排頂到天花板的貨架和一個移動扶梯。
依次按,主糧,肉類,補劑,副食及蔬果,調味及方便食品雜物來分。
補充劑還算多,但經常吃這些東西會讓我覺得自己不正常,裏面還有一些日常用藥,比如健胃消食片,被我剪成了一個個小方格,拿來給李好好當糖吃。
我把盒子裏還沒吃完的東西依次放回貨架。
方便食品……我看見了紅燒牛肉面,從氣味來看,醬包應該已經過期很久很久了,面餅也散發出油脂變質後的廉價氣味。
脫水蔬菜應該放在這裏,然後是蔬果……有許多西紅柿散發出幽幽的寒氣,番茄罐頭也有,我需要挑選一個日子給她吃番茄牛肉面。
對,我還有牛肉,我走到肉類貨架前。
仰賴戰前發達的食品工業,我居然還有牛肉吃,但不是每次補給都會有。
而且為了應對危機,也不能這幾天就拿出來給李好好。
下一次補給還有兩個月,如果出現意外,就要等五個月,我必須精打細算,所有的奢侈都只能發生在補給來的當天。
我把午餐肉罐頭放上去,它掀開的鐵皮像是伸出的舌頭,我撥了它一下,把它推在旁邊。
冷庫的一個角落,有三個大桶,用來盛放可以回收的垃圾,比如鐵皮盒。
塑料袋會另外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一,二,三。
第三個大桶不知道什麽時候倒了,歪在地上,桶蓋在一米遠——幾乎要轉到門外。
“趙辛衍……”
趙辛衍的屍體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桶裏鑽出來了,現在半截身子在外,奮力地往冷庫外。
我進來的時候,他好像還很安分地呆着。
他已經凍硬了,渾身上下散發着死人的烏青和灰白,濃黑的眉毛上結了霜。
“你要去哪裏?”我詢問,嘆了口氣,把他扶起來,栽進桶裏,轉身去拿桶蓋。
但回過頭,趙辛衍又走了出來,這次他沒有把桶也帶跑,而是走向了我,直挺挺地撅着。
我把桶蓋靠牆立着。
趙辛衍還像生前一樣,穿着和我一樣的衣服,在室內,我們習慣穿着溫暖的套頭毛衣和滌綸長褲與板鞋,偶爾我們穿拖鞋——他現在就穿着拖鞋,腳趾青黑,摳住鞋底,看起來像是在使勁,要做出跑步沖刺的動作。
我先不理他,看看冷庫裏沒有我要取的東西,也沒有其他遺漏。
再回過頭,趙辛衍換了個姿勢。
離我更近了。
這次,他像是已經在沖刺,身子壓低,兩條腿曲起,兩手一前一後,我不懷疑給他個發令槍,他就會跑起來。
但,剛剛為什麽不動呢?
只有我背對他的時候,他才會……
我扭過頭向冷庫門走去,背對趙辛衍,再回過頭,趙辛衍的臉和我只有半寸距離。
放大的五官顯得無比猙獰,冷氣吹拂在我臉上。
“你在和我玩木頭人?”
我面朝他,後退一步,走出了冷庫。
隔着門的分界線,趙辛衍充滿怨毒地看着我,但他無法動彈。
我經常在門的一邊,看着門的另一邊,禁止誰走進來,因為趙辛衍也不能當着我的面從冷庫中走出來,所以當我也禁止李好好當着我的面進我房間。
按照剛剛的距離,如果我再回頭一次,趙辛衍就徹底追上我了。
真要命,趙辛衍不光是精神,屍體都散發出污染了。
我搓了搓脖子,倒退着往後走,讓趙辛衍始終沒離開我的視線。
在戰後,會有一些不正常的事情,比如工作日志流血,屍體活動,公路皴裂,霧氣中有看不見的異獸。
但這些不正常的事情,可以粗暴地分成兩類。
異獸,這種經歷了輻射與突變最後變得面目全非的動物,遵循着原來的本能覓食。
污染,群體性的戰争創傷是它的誘因,會對人的精神産生帶有傳染性的損害……也可以理解為,是突變的人類和現象。
趙辛衍,生前是個中規中矩老實本分的人,所以基本上還遵守着一些表面上的規則,比如至少在人類眼中,死屍是不能死而複生起來活動的,所以如果我一直看着他,他就會保持不動。
地下室的走廊很長,即便我堅持不回頭,也一定會在上樓前走到一個視覺死角,在那裏我就看不見趙辛衍了。
先倒退幾步,倒退到我只能看見趙辛衍的手臂。
左手邊是會議室的門……意味着我離樓梯還有四五步,上樓也是個問題。
沒辦法,我喊了聲:“李好好——”
李好好在樓上應:“怎麽啦!”
“你下來一趟!”
李好好簡直不敢相信,在上面嗷嗷地叫了一聲:“地下室嗎!我能看庫存了嗎?”
“你先下來。”
“好耶!我來——”
聲音被什麽東西直接切斷了似的。
我該在下樓之前給她上個發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