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蛀牙之國03

第17章 蛀牙之國03

外面起霧了,白茫茫一片,霧氣甚至蔓延到鐵網內部,像巨大的蒸籠。

林不秀首先從玻璃後面轉開身子,背對着這片霧氣:“還沒回來。”

她一邊說話一邊往樓下走,趙辛衍也轉過身追着她走,我繼續站在玻璃前面觀察霧氣,必要的時候我會跑上樓頂開動重機槍——但現在一片寂靜,我沒動彈,趙辛衍在樓下報時:“都十二點了。”

所長他們在十二個小時前離開,按照車程,至少需要兩天才回來,我們不應該這麽焦灼。但我們都知道在戰後的世界中,霧氣中醞釀着危險,林不秀在樓下不知道做什麽,過了會兒,趙辛衍跑上來,面色凝重:“何染,十二點了。”

“知道。”我回應,趙辛衍搖搖頭:“你下來看。”

趙辛衍穿着一身深藍色的工服,和研究員的白外套區別很大,他匆忙地走在前面,我們下到一樓,面對着換衣凳的白牆上挂有一個圓盤鐘表,指針指向十二點。

趙辛衍讓我留神細看,秒針咯噔咯噔地轉了一圈,分針在原地停留,咔噠了一下,似乎往前走了,但又沒有往前,秒針繼續往前挪啊挪。

“修一修。”分針壞了。

趙辛衍說:“不是這個問題。”

“把它摘下來吧。”

我們把鐘表倒扣在牆上挂好,秒針走過表盤,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于耳,趙辛衍站起來說聽着煩人,把表摔在地上砸了,林不秀說你幹什麽,趙辛衍說沒什麽我聽着心煩,它這個表都壞了,我聽着心煩。

林不秀摸着兩條辮子沉思一會兒,她是我們在座學歷最高的人,這時候站出來拿定主意說:“趙辛衍,你檢查下循環機,你的廚藝比較好,等忙完了你來做飯我們一起幫忙,何染,你用通訊聯絡一下試試,我去寫日志,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不要慌亂。”

我習慣聽從命令,上樓去通訊室打開電臺戴上耳機,在沙沙聲中保持警惕,捕捉一些來自外面的聲音。但自從中間的信號塔疏于維護之後,哨所就像是孤島一樣,很難再收到什麽消息,除非來自稻苗據點的消息再一次送過來——實話說,就連通訊員自己都不知道我們到底是怎麽收到的。

我戴着監聽耳機握着筆,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過了會兒,忽然有人敲門,我摘下一只耳機回過頭,趙辛衍站在門口,用一條腿撐着看我:“何染,電臺聲音太大了,小點聲,吵得我心煩。”

我沒有争辯,拔出槍來指着他:“你的污染程度在加重,去分析儀那裏吧。”

“你吵到我了!我不能說一句嗎?”他顯然被我的舉動惹惱了,但大家不會像我一樣警惕地随身別着武器,左邊是□□,右邊是□□,他舉起雙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你真是鐵血軍人作風。”

“檢查一下。”我說。

他也恢複了平靜,嘆口氣:“行。”

檢查結果是他的污染程度上升了大概十個百分點,我粗略估計的。槍沒有挪開,他抓着頭發跌在沙發上,過了會兒林不秀匆匆趕過來,看見這一幕也吓了一跳。

“他需要精神穩定,去睡會兒吧。”我說。

趙辛衍怒氣沖沖地站起來,但是林不秀抓住他肩膀讓他別生氣,順着他的後背像是在哄孩子,輕聲說:“都是朋友,都是朋友,何染是為你好,睡會兒吧,幹等着也不是辦法,我去做飯,好了我就叫你。”

趙辛衍甩甩頭,捂着腦袋嗯了聲,林不秀像是他的媽媽一樣目送着他出去,又跟着我把他送回趙辛衍的房間去。

趙辛衍就住在我隔壁,林不秀順勢推開我的門說:“你也有點精神緊繃,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待會兒也喊你。”

我搖搖頭:“你不能單獨活動。”

“組隊?”

“嗯。”我點點頭,走在林不秀身後,她忽然挺直後背放慢腳步,和我肩并肩走着。

哨所的工作守則是不能單獨出去行動,但哨所之內不受這個限制。但今天的霧氣來得詭異,哨所內單獨行動也顯得有些危險,我和林不秀臨時組成了小隊,一起進入廚房,我們拿出面粉,林不秀會烤面包,她開始教我揉面,我們一邊做飯她一邊說話。

“你忽然拔出槍來,我覺得有點緊繃了,我們都是被污染的,下一次希望你能平和一點,不然忽然用暴力,可能也會刺激到別人污染程度上升。”

哨所裏的同事一向都是有什麽就說什麽,我雖然獨來獨往,和誰的關系都說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聽不進去大家的建議,回想了一下,确實是我有點太緊繃了,點點頭:“下次注意。”

林不秀松了一口氣,我問她是不是很怕我。

“一直沒有什麽和你單獨相處的機會。”她說。

“嗯。”

林不秀就不說話了,我們把面包放進烤箱之後,她建議做蔬菜湯。

“喏,芹菜葉子。”

等她把葉子扔進去,我們上樓去叫趙辛衍起床。

趙辛衍開門的時候顯得很疲憊,但臉上的暴戾之色減少了很多:“謝謝你們。”

“今天就一起行動吧。”林不秀立即拉着他的胳膊下樓,我走在後面,趙辛衍反握住林不秀的手,林不秀就輕輕掙脫開,有些倉皇。

吃完飯,趙辛衍主動說要洗碗,林不秀幫忙,我坐在外面,看見他們緊緊挨在一起,我上樓,但我停在樓梯拐角,聽見很細微的聲音。

林不秀說:“我覺得何染有點可怕。”

趙辛衍說:“我也覺得,但主任很看重她。”

“能打架。”

“是。”

“要是被污染了,殺傷力很大。”

我繼續上樓,沒有細聽,坐回通訊室戴上耳機。

我的性格不太适合與人來往,我不建議林不秀單獨行動,但只要趙辛衍和她組隊了,我就能輕輕放下——至于我獨自一人?我有種傲慢,即便污染來臨也會咬住舌尖保持冷靜,最後把槍管塞進嘴裏,以人的方式體面地死去。

他們也沒有來找我,然後過了一陣,他們兩個敲門。

被摔碎的鐘表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複原,挂在了牆上,停留在十二點,分針劇烈搖晃着,秒針無論轉幾圈,分針都不肯往前挪動一點。

我舉起槍,林不秀閉上眼,趙辛衍目不轉睛地盯着鐘表看,我收回槍,握住了趙辛衍的胳膊:“你再休息會兒吧,這裏有我和林不秀看着。”

林不秀說:“他沒有不正常吧?何染,你該休息了。”

我覺得我們都有點被污染了,于是我說:“一起打牌吧。”

林不秀拆開發辮重新梳,我整理撲克牌,趙辛衍雙手放在大腿上,死死地抓着,看起來他非常想要回頭看那鐘表。

“鐘壞了,改天再修吧。”我知道他作為機械員對這種東西有些敏感,盡可能地發出暗示。

他還是捏着大腿,看我發牌,林不秀梳好頭發之後捏起手裏的牌皺起眉頭:“手氣不太好,趙辛衍,你的牌呢?”

趙辛衍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我知道他在發抖,用腳尖踢了踢他,他艱難地抽出手來抓牌,好不容易整理好,手又抖了抖,撲簌簌地掉了滿桌子,我看見大小王都在他手裏,故意開玩笑說:“你是嫌自己牌好嗎?”

我實在不擅長開玩笑,說出來,連林不秀的眼神都有點不太對,我不知道他們理解成了什麽意思。

“重新洗牌吧。”我攏起牌開始發,趙辛衍猛地站起來:“我還是去休息吧。”

他站起來把表摘下來看了看:“我能修好,沒事,我是機械員,這個表問題不大……”他捧着表抱在懷裏,我覺得這樣不好。

“把表放下。”

“我拿回房間修。”

“放下。”我想要拔槍,想起林不秀的話,忍住了,只是口頭上讓他冷靜。

但趙辛衍忽然生氣說:“幹什麽,你是機械員還是我是機械員?當過兵了不起啊?沒了所長沒了主任,你要當霸王是不是?”

林不秀連忙對着我解釋:“他不是這個意思,是大家都走了挺長時間,他有點着急。”

她當和事佬,她把趙辛衍送回房間,再走下來,我從她臉上看出一些甘願赴死的勇敢,好像和我待在同一空間很可怕似的,但她還是勇敢地坐在我旁邊,拿起牌胡亂地切了切:“來,我們玩。”

我們玩了兩把牌,時間不停地流逝,按理說我們都應該睡覺了,但我想到趙辛衍就在我隔壁,而林不秀卻在走廊那邊有點危險,于是放下手裏的牌,建議說:“今天晚上你來我房間休息吧。”

也不知道她聽清楚沒有,立即站起來說:“啊,我回去睡覺了,希望明天霧氣散去。”

我感覺出她怕我,也不想讓她誤會,我也懶于解釋任何,點點頭,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好。

他們為什麽怕我,我在這裏已經有七年,當兵的背景和随身帶武器的威懾力不應該在這時候忽然産生。

我有一些探究的心情,于是先去女更衣室照了照鏡子,因為是冬天,我穿着高領毛衣和白色外套,褲腿緊窄,一個圓規似的高個女人,臉上沒有多出東西,連表情也沒有多出來。

這天晚上我們各自睡在各自的房間,趙辛衍的房間中不斷傳出鐘表滴答的聲響。

第一天,所長他們沒有回來。

第二天,他們沒有回來。

第三天,霧氣似乎散去了,我在通訊中聽見了一些聲音,讓他們兩個人一起聽,但只能确認是來自稻苗據點的動靜,卻無法辨別內容。

我們第一時間将通訊關閉,避免我們有誰聽到其中難以形容的呓語。

趙辛衍的煩躁到了一個巅峰值,他每天都拿着一個鐘表坐在那裏修,滴滴答答,聒噪得沒完沒了,我保持着沉默,帶着他們兩個每天都去分析自己的污染程度,并且随時準備拔槍,讓他們以人類的方式有尊嚴地死去。

我随身帶着槍,不是用來戰鬥的,□□能有多少子彈?我是為了留全這哨所裏人們的體面,他們沒有見過大規模污染,受傷的士兵做着夢,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灘肉泥,他們說自己被抛棄了,然後他們都瘋了,認定彼此都是敵人,互相撕咬,發狂,最後在廢墟中被轟滅成灰。

我保持着冷靜,我總是能保持冷靜,這也是我能從戰地醫院出來,到哨所上崗的原因。

我希望他們也能冷靜,至少不要任由自己腦子裏的念頭蔓延。

在我提出建議之前,林不秀就說話了,她自覺承擔了在哨所中排兵布将的任務:“如果大家都回不來,單單我們三個人留守着也沒什麽意思。我提議,我們出去找人——”

她舉起手來,趙辛衍飛快地舉起手,林不秀松了一口氣:“那就我們兩個……”

我沉默地看着她,她忽然說:“何染……你有戰鬥能力,你要不要……”

“可以。”

我從她臉上讀出一種懊悔的神情,好像是後悔自己多問了這麽一句。

我想我獨自一人呆在這裏,比趙辛衍單獨待着更好,他們兩個緊緊綁在一起,我不知道林不秀怎麽忽然開始和趙辛衍扯在一起。

于是我說:“我可以留在這裏。”

她如釋重負,我在哨所中安靜地等待。

他們出去了很短的時間,開着我們的小車回來。

林不秀面色慘白,看見我的時候驚恐地抓住了趙辛衍的胳膊。

然後,沒過多久,哨所其餘六人就回來了。

大家還沒休息,所長就召集我們開會,他懷疑我們之中有一個人污染值已經超過了五十影響到了哨所,但分析儀無法分析出來,讓我們檢舉彼此之中,誰是那個行為怪異的人,誰就可能是污染物。

那時候林不秀說:“我認為是何染,剛剛我和趙辛衍開車出去找你們……何染獨自一個人在哨所。霧氣很重,我們兩個出去了一下就回來了,何染就在車前面站着,沒有穿防護服。”

衆人的眼光都看向我,我說我沒出去過。

林不秀忽然敲着桌子:“她撒謊!她在霧氣裏看着我,她就一直看着我,我害怕,我不小心踩到油門,我感覺我把她碾死了——但是,回哨所之後,她就好端端地坐在那裏!”

我沒出去過,我一直坐在那裏看機械維修手冊。

“只有她一個人單獨呆過!你們六個就不用說了,一直是成群結隊的,我和趙辛衍也是一直組隊,只有她一直是一個人呆着!”

“我沒出去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害怕我——”我想要從頭開始解釋,但又停下了,我沒有證據可證明,我不能當場背誦維修手冊來證明我是認真地看書沒有出去。我也很疑惑,所有出去的人如果有問題,為什麽不在哨所之外解決?我更懷疑所長,但我知道沒有證據的懷疑對群體來說是致命的,我不說話。

他們投票,少數服從多數,決定我是污染物。

我沒有辯解,研究主任轉了圈筆,罵了聲:“離譜。”

所長說:“你袒護她。”

所長和研究主任向來不對付,研究主任是個女人,職稱和他同等,拜她所賜這個哨所的女人含量比其他哨所要高,這讓所長不高興——他認為女人不能稱之為戰士。

“污染物不是投票投出來的,”主任把筆一扔,掃視一圈,“分析儀測不出來,那就說明沒有人需要被投票抓出來,如果哨所有異樣,那只能是大家的污染程度都升高之後短暫引發了我們這片區域的一些變化。”

“但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問題……”所長看看我,“沒關系,我們保持冷靜,我們維持正常和理智,何染,不管是不是你,都別緊張,我們不會把你怎麽樣,只是知道了答案心安一點,你先回房間休息,未經允許不得出來,散會。”

他們所有人都有問題。

轉天過去,除了留守着的我們三個人,其他人都死了。

這些話,倒是沒有必要和李好好說,在唯心主義的戰後,每個念頭都重要且關鍵。能想起這些對我來說屬實不易,這意味着正常,我在回憶——但回憶中充滿了不正常。

此時此刻,我沒有穿防護服坐在公路上,李好好咧開滿嘴怪異的牙齒朝着我天真地微笑,我猛地站起來,把防護服扔到車上:“露營結束了,回去。”

“露營?”李好好注意這個特別的字眼,“我們在露營?能多露一會兒嗎?”

再多露一會兒我就不正常了,我說:“上車。”

她意識到我語氣嚴重,沒有說什麽廢話,抱着兩雙靴子朝我跑過來:“下次能再來嗎?”

我抓了兩下沒抓住控制杆,深呼吸一口。

“回去也能露營。”我搪塞她。

“欺騙。”李好好說。

我抓住了控制杆:“你知道什麽叫露營嗎?”

“我知道。”

我回過頭,李好好握着我的胳膊:“有烤肉,有很多人,有帳篷。”

接近戰前的露營,我沒有把車發動起來,對李好好的興趣一瞬間蓋過了其他的念頭,我保持了平靜。

但我咬住舌尖,克制了自己探尋的好奇。

“挺好。”

“你剛剛騙我。”

“我沒有露營過,只是聽說過。”

“哦。”

她很好勸,沒有真的生氣,捧着靴子坐在副駕駛,等了一會兒才說:“不穿防護服也很正常,有很多人,他們在大玻璃罩子的房子裏住着,房子裏有草坪,他們不用穿防護服就有花花草草,然後烤肉一起吃。”

“嗯。”

“我會做正常的事情。”李好好像是在給我保證,又像是在解釋她為什麽不經過我允許就脫掉防護服。

在她看來,這也算是一種正常,這種自欺欺人的保證也讓我安心下來。

擡起手,我揉了揉她的頭發。

李好好擡着腦袋讓我摸得更結實一點,趁機又說:“回去露營嗎?”

“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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