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魚01

第19章 魚01

刺穿指尖,血液滴落,分析儀聒噪亂響,我按住它,它安分起來。

在我的工作日志中,我還是寫一切都正常,合上,從紙頁中掉出一張照片。

幼年的我注視着貓,伸手去抓它,我的表情晦暗不明,或許是照片經歷太多,紙頁受損,我看着那只陌生的三花貓,慢慢撕碎了照片,出去的時候随手一揚,它們就消失了。

廚房裏的鹽急劇減少,這一周我們的用鹽量超過了過去兩個月,用水量也急劇增長,偏偏這段時間氣候幹燥,每天都是晴天,雨水收集器派不上用場,循環機汲取有限的地下水,我上四樓看了一眼,循環機有所變化。

或許是因為李好好吐出來的血肉流進了循環機,也或者是因為哨所的污染終于蔓延到循環機,它現在是一顆不斷跳動的心髒,裏面鑲嵌着一個沉睡的人。

啊,是她,我一直以為她失蹤了。

我在哨所工作的第六年的12月22日,通訊員聽到了來自稻苗據點的求救,所長帶着其餘五個人出去,回來的當天晚上休息下去,第二天早上我就在各個大開的房間中看見它們的屍體,五具屍體埋葬在野外——我記得是埋葬在外面了。

但詹一耕的出現讓我意識到他們都回來了,現在她也回來了。

我沒有試圖和她說話,她眼簾緊閉,循環機在她身上活躍,那些血肉像菌類一樣生長,爬過她的頸項,層層環繞。

我檢查了庫存,希望接下來李好好變化的東西能省點事,如果她要多吃點倒也沒關系,貓耳朵這種無傷大雅的也好,燈泡這類有實用性的東西最好不過。

第二天一早,我警惕地開門,李好好不在門口。

我立即跑下樓,看見李好好的上半身趴在地上,從更衣室門探出來,臉頰掀起一塊,一鼓一鼓的。

我停在原地,李好好扭過頭,嘴唇幹裂,聲音嘶啞,伸出胳膊非常艱難:“何……”

……

咕嘟嘟。

李好好灌下一大口水,坐在盆裏洗尾巴。

今天她長了一條尾巴。

倒不是美人魚這樣兩條腿并攏變成了尾巴,而是從尾椎骨伸出一條細細的,像熒光的熱帶魚一樣的淡綠的尾巴,優雅地盤曲回來,末梢像兩片半透明的海帶苗,在水裏輕盈地飄着。腳趾間長了蹼,背後亮閃閃的,我想去摸但李好好反手擦背似的捂着往後躲。

“一般大家會捂胸前。”我說。

“但胸口沒有長鱗片。”她一邊自曝一邊挺起胸脯給我看。

我閉上眼。

兩頰有鰓,手指正常,屁股後面長魚尾巴,背後長鱗片,我把這盆水給了她之後,剩餘的水量告急,最多用五天——而我還沒摸清楚李好好這條魚要多少水,很可能兩天也過不了。

我不能企盼下雨,思前想後,我整理出一條路線,如果公路不再出現蚯蚓這樣的異獸,那我明天清早出門,晚上之前就可以從池塘抽水回來——水裏固然危險,但我确實需要。

李好好也感覺自己現在這樣對我是一種困擾,蜷縮着沒吭聲,過了會兒說:“你在盆下面點火,我就變成魚湯了。”

開什麽玩笑。

我瞪了她一下,李好好現在更像海妖了。戰前有一些文藝作品形容海妖有着海藻一般的長發,魚的尾巴,穿金戴銀地坐在水裏。

我把她連盆一起推出去,她的體重比她看起來重很多,把這條魚扛到盥洗室再從三樓拿盆下來就足夠費力了。

現在她端坐着,我也有點不放心直接上樓工作,拽了個換衣凳過來看着她。

面面相觑了一會兒,李好好終于說:“我要衣服。”

她後背癢所以把背心脫掉了,盥洗室地面的水漬上有幾根掉落的長發,我收集起來,從洗手池裏撈出她的背心擰幹丢出去。

李好好又把背心浸在水裏,濕溻溻地穿上,從盆裏站起朝我笑:“我不用在水裏,我要保濕就好!”

吃完麥片粥,她又嘴唇幹裂呼吸困難,一頭紮進盆裏。

“水會蒸發,”我把碗筷收好,洗碗水流入循環機,像個小漩渦,“你還是就坐在裏面吧。”

“我餓了。”李好好說。

剛剛吃過,我端出空碗看她,李好好盯着碗,捂着肚子:“我餓了。”

我不是虐待小孩的家長,确信李好好記得自己吃過麥片但還是餓,只能去冷庫拿東西出來,飽腹感強的……

還是麥片粥。

李好好對着麥片粥撇了撇嘴,但她似乎真的是餓了,猶豫了下就揮舞起勺子往嘴裏鏟。

這次她停了停,擡頭朝着我龇牙咧嘴,我掰開她的嘴巴看看,牙齒已經恢複如初,好像那些血淋淋的小人都沒有存在過。

“難吃?”

“酸酸甜甜的。”李好好高興,我也很高興,我煮了番茄湯。

吃完之後我給她塞了兩片維生素,想了個辦法,把她塞進了防護服裏面,只是不用穿鞋。

防護服不透氣,她穿着濕溻溻的褲子和背心能保持相當一段時間。

“雖然保濕,但是不舒服。”目鏡裏,李好好的眼睛眨巴着,我承認:“沒水了。”

李好好就微微閉眼,然後抱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自己要變成這樣。”

“我知道。”

李好好數次說過自己早上長出什麽來是不受她控制的,我不能怪罪她——也沒有必要怪罪任何人,缺乏水資源是客觀的,總會有那麽一天。

“明天我要去水邊,你也去。”

“不是說危險?”李好好低着頭,用腳趾在地上亂畫字,我看着她腳趾中幹澀得像塑料袋的蹼,轉身接滿了一盆水。

“你走到哪裏就端到那裏,不舒服的時候就泡一下。”

“哦。”

她接受了在室內得穿防護服的命運,這或許是對她上周不好好穿防護服的懲罰,我默默地嘲笑着,又覺得自己不是很厚道。

還是得出去。

我拿了三個将近李好好那麽高的大塑料桶拴在車後,它像是車的三條尾巴,在風中微微搖晃,我用鋼繩固定它。

李好好搖搖晃晃,像一只企鵝一樣打着擺走出來,我讓她穿靴子,她說怕把靴子弄潮濕了就會臭。

出發之前,我打濕她的頭發,把她的背心和褲子都弄濕,在車裏裝了一壺水随時用。

“你不穿防護服嗎?”李好好轉頭看我,我意識到自己忘記換了。

但已經站在院子裏走了一遭,我只是脫下外套疊放在車後,手指伸進毛衣領子裏松了一圈,按住了操縱杆。

按理說,我現在的污染值是比之前開車要高出很多的,但似乎因為我最近很想得開,竟然也沒有再出現過把操縱杆看成胳膊的那種詭異事件。當然,具體是什麽原因,我也并不清楚,戰後很多事情都禁不起刨根問底,執念太深追究下去的人就會被污染。

出發之前我看過地圖,大概知道路線,李好好對于我開車這件事雖然有時候好奇但也知道這大概不是她能立即學會的,加上她現在不在水裏,精神不足,懶洋洋地把腦袋歪在我身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我的槍。

我在目鏡中看見一條巨大的蚯蚓正在盤旋,手肘頂開李好好,一手拿槍一手推動操縱杆,轟一聲,蚯蚓巨大的身軀在身後砸下,掀起的氣浪把車都往前推了個趔趄。

槍放回槍套,李好好再倒回來,枕着我的肩膀發出咻咻的作怪的呼吸聲。

中途,李好好下車上了個廁所,我給車加了一次燃料,天熱得要命,她匆匆鑽回來,抱着水杯不撒手。

我說你喝吧,李好好搖頭,聲音很虛弱:“還能忍一下。”

“唔。”喝水不是勸酒,我不會讓她勉強。

“忍不住了。”

真的只忍了一下,她就把防護服脫下來,打開水壺抿了兩口,又依依不舍地含了一大口不咽下去,撈了一點水淋在自己的臉和背上,套回防護服。

一路上她靠着嘴裏那口水慢慢地順着喉嚨往裏流,等我估計差不多到了,從公路上紮進草叢中時,她終于咕嘟一聲咽了回去,不知道咽下去的是唾沫還是水。

履帶壓平了野草,四周是一片片茂密的綠草,從目鏡一掠而過。

我無瑕停留觀看那些植物,正常的還好,不正常的就會藏着危機。

但還好,曲曲折折,我能逐漸從草堆中辨認出戰前殘存的道路遺跡,水泥不會被完全淹沒,我們左手邊是生得幾乎遮蔽頭頂的野草,右手邊卻是一個斜坡,斜坡上錯落生長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貼着地面盤旋。

再往前走,就能望見坡道下的一汪淡綠色的湖,像禿頂的人陡然長出一圈頭發茬護衛着地勢偏高的那一團亮。

李好好趴着看,小聲地說:“有危險。”

“我知道。”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腰間的東西,眨眨眼:“危險。”

“嗯。”

李好好坐正了,自言自語地說:“我好餓。”

“回去吃。”

“我吃危險的東西。”

“做點正常的事情。”我提醒,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

驅車而下,視角轉低,那片水在眼前消失,仰起頭能看見那些植物比車還高,像樹木繁茂,鋼鐵也阻攔不了它危險的生機。

砰。

車忽然停下了,我從座位下面拿出一把□□從車頂鑽了出去。

眼前恍惚着,好像大地變成了綠色,我們走進了一團綠色的湖,攀附在地面的小葉子植物像海浪似的層層湧過來,紮進履帶中。

“李好好,開車。”我說,然後從她身上扯下防護服。

最近的一片葉子像是手臂一樣,伸過來要纏我的腳踝。

我擱下一片葉子放進樣本盒裏。

被割掉一片的葉子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麽,轉頭,我切開了纏繞着履帶的藤蔓,李好好雖然不會開車但她知道怎麽讓車子往前挪——

車尾騰空而起,掀起來一些藤蔓,它們像網一樣死死不放。

然後我看見車的履帶中滲出血來,下面憑空産生了一些人的碎肢與殘骸。

一條肉泥鋪成的路,隔絕了我們和藤蔓,我鑽回車裏,李好好正費力地挪動操縱杆,大口呼吸,我把防護服脫下來,擰開水壺,倒了一股在她頭上。

她像是終于會喘氣一樣用力地把發梢的水滴往臉上抹,剩下的水,我都倒在她身上了,盤在腰上的尾巴蔫蔫的,我搓着尾巴尖淋水,李好好眯起眼。

啪叽——

車前飛濺過來半張猙獰的臉,李好好立即坐直了。

我沒有問是不是她做的。

我感覺操縱杆越來越軟,像是人的皮肉,我又開始精神不穩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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