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狂舞之夜05
第34章 狂舞之夜05
何染低眉順眼地為嚴主廚做幫手,面朝烤架。
主廚并不很着急直接把食材端上來,而是慢條斯理地從餐車最底下拿出醬料來調配,由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分配到各個小的烤架上。
何染留意着那位小姐的動向,對方坐在右手邊第四張桌子旁,從瓶子裏把鮮花拿出來一瓣一瓣撕開,似乎是無聊得厲害,過了一會兒又翻看着相機,再扔回桌子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此時有個人走上前,貼着主廚的耳朵說了句什麽,主廚點點頭,示意何染把推車拿過來。
主廚終于從最上面把食材拿起來,從盤子裏輕輕捏起一些空氣,放上了烤架。
何染終于看見了,那是一塊肉排,漸漸熟了,邊緣焦黃,肉質細嫩,汁水四溢,散發出濃烈的異香。
主廚灑下大把香料,用火鉗撥弄燒烤架下的炭火。
草坪上的賓客們忽然站了起來,目光迎着樓梯口,何染也不例外,只有主廚專心烹饪。
叮咚。
夾肉的叉子撞在盤子上,主廚在肉排上淋上醬汁。
一個人走到了燒烤架前,背着手,微笑着看主廚把餐盤放在自己面前。
主廚推了一下何染,何染把餐車上準備好的用幹淨的毛巾包裹着的金色餐刀和叉子雙手遞過去,那個人看了一眼何染,接過刀叉,割開肉排,咀嚼了一塊。
音樂聲也停止了,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個人。
他閉上眼睛品嘗這塊肉,然後點點頭,轉過身朝着賓客說:“朋友們,露營怎麽能沒有燒烤,肉是管夠的,請盡情享用吧!”
賓客們立即擁擠了上來,講究一些的等在桌子旁,有些速度較快的自己占領了一個燒烤架,拿起旁邊的空氣,迫不及待地扔在烤架上,在肉烤熟的過程,何染才能看到,一條條醬色的肉塊被放在盤子上流轉,流轉到桌子上,流轉到人們的嘴裏。
污染程度70
污染程度80
何染停下了手裏的活,催逼着自己冷靜一下。
冷靜下來之後,她看見嚴主廚的皮肉被制服勒出一圈一圈的贅肉,衣服的袖口卷起,沾滿了血。在炭火的烘烤下,這麽肥且壯碩的人,一滴汗也沒有出。
明明餐盤中放着牛肉和魚肉,但這兩樣完全沒有上過烤架,只有那透明的“食材”不斷變得不透明,在她眼裏變成一塊塊看不出質地的肉。
所有人都緊盯着烤架,緊盯着上面的肉,目不轉睛,釋放出饑餓的信號。
最先吃過烤肉的那個人背着手,坐在“小姐”的那張桌子旁,肉源源不斷地流轉到他的桌子上,他動作很斯文,吃的速度很快,偶爾還會和“小姐”說幾句話。
他是執政官。何染想要概括他的外貌,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概括不出來,也不是0922這樣閉上眼就想不起長相的類型,更像是有人抹掉了執政官的臉,他的外貌不存在于自己的腦海中。
她越發看得緊了,手上的動作也沒停,污染程度又開始上升,一直到85.
那位小姐似乎只是玩似的叉着肉,偶爾往嘴裏放一塊,有的會咀嚼進去,有的會挑剔地吐出來,她的爸爸瞥見了也只是笑,仍然專心在自己的盤子裏。
何染的動作被主廚催促了,賓客們也等不及了,紛紛站起來走到烤架旁邊,等不到主廚把肉放到盤子裏就伸手來搶。
皮肉被燙破了也毫不在意,把滾燙的油脂飛濺的肉塊囫囵填進嘴裏的一瞬間,眼睛裏放出灼人的光亮,鼻孔長大,腮幫子高高鼓起,拼了命地伸手去搶下一塊。
污染程度86,87
忽然砰一聲,所有賓客都扭過頭,看見了那位小姐把椅子推翻了,執政官一臉“拿她沒有辦法”的神情,朝着衆人擺擺手。
小姐耍脾氣脫下鞋子,赤着腳走在草地上。
何染幾乎就要沖出去了,但按捺住,看着小姐把皮鞋随意地扔在水池裏揚長而去,執政官轉身對大家解答:她還是老樣子,喜歡吃生的……是我沒有教好她,脾氣太壞了。
賓客們都理解地笑了笑,四散開來,瘋狂像轉瞬即逝的煙霧,很快就被稀釋了。
污染程度倒回,回到85。
烤肉的吃肉的聚集在一起,何染擡頭望望天,如果不留神,幾乎看不出有防護罩,藍天白雲和明亮的光,讓她想起和李好好一起躺在蓋車布上的日子。
平靜了片刻,跟着主廚的動作,不斷供應着桌上的肉。
嚴主廚在火烤火燎中一點汗水也沒流出,客人們倒是吃得汗流浃背,燙傷的口腔扯下一層皮也渾然不覺,手指都被燙傷也視若無睹。
“燒烤宴什麽時候結束?”何染貼近嚴主廚。
“早着呢,要等到,客人們都吃飽為止。”嚴主廚說。
客人們沒有吃飽的樣子,他們坐在椅子上,躺在草地上,趴在烤架前,一輛輛推車不斷穿梭,一塊一塊透明的肉變成實體,被咀嚼,被嚼碎咽進肚子裏,變成牙縫裏的碎屑,變成渾濁的口氣,水池中央的魚光是吃肉屑就已經吃飽了,翻出滾圓的肚皮仰躺着,靜靜地飄着。
事情很快就變得非常不對勁。
他們開始吃生的東西了,起因是一輛推車不知道被誰撞翻了,一些看不見的肉散落在草地上,一個西裝革履的體面人跪在地上,撅起屁股,露出灰色內褲和襪子的邊緣,把自己當做一頭撕咬的野獸,用嘴巴去叼起地上的肉和草,眼睛裏閃爍着瘋狂的光。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除了主廚仍然兢兢業業地往肉排上灑下香料之外,其他人都在目睹這一怪狀之後,加入了其中,地上散落的肉還有剩餘,幾個人用嘴巴争搶同一塊肉,越來越多沒來得及上烤架的肉被掀翻,生的熟的混為一談。
生肉在何染眼裏分明是透明的,但當它出現在人們嘴裏的時候就有了顏色。
他們咀嚼着手指,他們咀嚼着內髒,他們咀嚼人的肋骨。
他們明明白白地在吃人,何染想,自己本該知道這一點,她把人端上了餐桌。
執政官還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吃着熟食,但吃相也絕對談不上好看。和滾成一團的賓客有所不同的是,執政官的眼裏雖然也有對食物的貪婪,但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失去體面。
四周愈發混亂,飛濺的肉屑,推倒的燒烤架,油脂飛濺在那些精貴的衣料上,那些人的眼睛裏都寫滿了吃肉二字。
主廚眼底還保持着清醒和冷靜,但他的冷靜讓人覺得更加不正常。
他把手邊推車裏的肉統統扔在烤架上,兩只手飛騰,香料如霧氣彌散。
何染托了托身後的補給員,背過身子将水果刀握在手中,看向了執政官。
這個場景,她無法将其稱之為正常,什麽是正常?她再次産生疑問,餓了就要吃飯,但餓到這份上——她想起大口吞吃蚯蚓肉以至于嘴巴都裂開的李好好,無力地垂下手臂。
是正常的。她這樣對自己說。
任憑耳機裏警告她,精神值又下降了。
精神值45.
在這一片混亂中,執政官拿起餐巾擦擦嘴巴,雙手背後,姿态優雅地朝着主廚走來。
主廚最後的肉都烤好了,直接用餐叉甩到了草坪上,像是喂豬喂雞一樣,看着尊貴的客人們哄搶着。
轉過身行禮:“尊敬的執政官大人。”
何染跟随其後,看向這個男人。
執政官點點頭:“嚴主廚的手藝一如既往地好。”
“我很榮幸……執政官大人,上次說,我找到的年輕人已經帶來了。”
執政官看向何染,何染僵硬地打了聲招呼。
嚴主廚繼續介紹:“他是廚房的倉儲主管0922,回收站計劃就是他提出的。一直以來,他忙碌在廚房和回收站,為我們減少了30%的食材損耗,并且賦予了食材更高級的口感……他會成為新的主廚。”
執政官在嚴主廚的介紹中端詳何染,何染保持沉默。
“好,很好,0922,你的真名是什麽?”
執政官和顏悅色,身材保持得不錯,和李好好甚至有很多相似之處,彬彬有禮,至少和身後猶如豬狗一樣的賓客們不太一樣。
她并不知道0922的真名是什麽,忍着上去把執政官挾持的念頭輕聲說:“何染。”
“何染……是嗎……”執政官若有所思,點點頭,“那就期待未來的何主廚了!”
執政官說完之後,主廚鞠躬行禮,拖拽着何染離開了樓頂。
“我們要回廚房準備正餐嗎?”她扶着推車越走越慢,主廚說當然。
電梯裏,在廚房和樓頂的兩個按鈕中的那一個通向“養殖中心”的按鈕亮着。就是在這裏,她見到了酷似李好好的“小姐”。
她背過身子,裝作摔倒的樣子,對向晨曦說了聲抱歉,用可憐補給員的後背撞了下按鈕。
三個按鈕都亮了,她立即低頭道歉:“對不起主廚,我有點暈。”
主廚惡狠狠地盯着她,何染默默抓緊了推車。
這個按鈕是不能取消的,這很好,電梯停下,電梯門剛一打開,何染猛地一推餐車,一條腿踩上去,借着車輪的勢頭瞬間滑出去十多米。
主廚震驚中,甩開胳膊要走出電梯,何染回過頭,對着主廚的眉心開了一槍。
槍響了。
但她看見子彈從主廚的眉頭中掉落,主廚只是被阻攔了一瞬,摸向額頭,電梯門關上了。
踩了一腳地面,推車載着何染又滑出去十多米,養殖中心是個金碧輝煌的牌子,挂在頭頂。進了門是屏風,屏風後分出兩條路,她滑進去的一瞬,腳尖在地上一點,車頭方向調轉,人從車上跳了下來。
推車沿着慣性一路往左邊的走廊去,車輪骨碌碌地轉動,何染擡搶。走廊裏拐過來的第一個人被推車吓了一跳,側身躲閃了一下,手裏捧着一個盆,盆裏裝滿了髒衣服。
何染放下了槍。
“李好好。”
一頭蓬松的自然卷,瘦怯怯的身子,手腳上的金飾。
對方盯着她看了看。
“我是何染……”
對方迷茫地歪了歪頭,在看清了她左手拿刀右手拿槍之後,慢慢把盆放下,舉起胳膊放在頭頂,面朝着牆蹲了下去。
何染愣了愣,她走向李好好,忽然看見李好好面對着的牆上挂着的一張:養殖中心行為守則
1,禁止離開養殖中心
2,禁止以任何形式毀損自己及同伴的身體
3,禁止以娛樂自己為目的的活動
4,禁止與工作人員交談
5,禁止與任何來客交談
她走得慢了一點,把槍收起,蹲着接近抱頭的李好好,把手伸向髒衣服盆。
那些衣服不缺少華麗的,也不缺少簡陋的,她捏起一件看了看,李好好猛地把她手裏的衣服搶回來,緊張地塞進盆裏。
何染緊緊跟在後面,李好好頻頻回頭,吓得臉色蒼白,終于在追了七八米之後,李好好跌坐在地上,咬緊牙關:“別——”
第一個字剛說出口,李好好仿佛被什麽東西打了好幾下,手腳劇烈地抽搐起來,眼神渙散,嘴裏吐出一口血沫。
這片空蕩蕩的走廊裏,忽然不知道從哪裏走出來一個人。
它的腦袋被攝像頭取代,攝像頭上懸浮着一個金環,它像是戰前的某種神祇的畫像,穿着潔白的制服站在她和昏過去的李好好面前。
它雙手合十,攝像頭上閃爍着微光。
噗呲——
一把水果刀把它的攝像頭砍成了兩半。
“滾開!”
背上有個人,她搭住李好好的腿彎想把她抱起來,卻猛地往後一趔趄,險些沒站穩。
她預想李好好是很重的,之前抱起來沉甸甸的讓她很吃力。
可現在這個好輕,瘦得仿佛一片羽毛,在她懷裏安靜地閉着眼,看得出長期營養不良,肋骨的形狀清晰可見。
何染抓住撞在牆上的推車,把上面托盤裏的牛肉和魚肉都歸置到一起,再把李好好放在推車上。
滴——
污染程度90
91……93……
走過拐角,是一道向下的樓梯,四周都是牆。
身後,不知道從哪裏來那麽多攝像頭人,齊刷刷地看向她。
李好好忽然醒來,艱難地從推車上翻下來,何染還沒抓住她,她就跑回髒衣服那裏,慌裏慌張地端起盆,攝像頭分出三個來看她,其餘的,始終對着何染。
“無故傷害工作人員,違反員工守則。你的上級是誰?廚房的人?請出示身份卡。”
一個攝像頭人走出來,看不出他是從什麽發出聲音,攝像頭上的紅光一閃一閃,他和別的攝像頭人不同,他的手裏拿着帶倒鈎的鎖鏈,倒鈎上血跡和鏽跡混雜在一起。
保持正常。何染閉了閉眼,直視着攝像頭:“你沒辦法越過我的上級懲罰我,對嗎?”
李好好抱着盆,匆匆跑到樓梯口,要再跑下去。
咔——
攝像頭人的鎖鏈,精準地扣住了她的腳踝,李好好摔倒在地上。
另外有人撿起地上的衣物,依次傳看,都是些女孩的衣裙。
李好好低着頭蜷縮着,任由攝像頭掃視。
其中一個攝像頭彙報說:“沒有證據證明這些衣物的所有者對她有強迫,霸淩,冷暴力等手段脅迫她,再次判定,她是自願為其他人洗衣服的。”
“這是她的娛樂活動嗎?”拿着鎖鏈的人問。
李好好小臉慘白,愣了好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該否認。
她拼命搖頭,但來不及了,攝像頭人判定她違規。
咔咔,有一種新的鎖鏈,扣住了她手腳上的金飾,将她拖拽着往前。
何染立即掏出身份卡,攝像頭人掃了一眼:“是建立了回收站的0922……”
攝像頭人安靜了下,擺擺手:“沒有主廚簽字,你違規了。”
鎖鏈也扣到了她手腳上,但似乎沒人注意到她的武器和背後背着的人。
于是她在自己被拖着往前之前,抓了一把生魚肉在兜裏。
她是外來者,沒有和李好好關在一起。
但,能看見彼此。
那是吊在空中的鳥籠,挂滿了整個天花板,所有的鳥籠挂在索道上,一排一排,密密麻麻,鎖鏈和鳥籠最頂上的機關連在一起。
李好好在她右手邊的一排鳥籠中,斜後方錯開兩個。
坐在正中央,似乎習慣了被關在籠子裏,蜷着腿躺着不動,嘴巴張開閉上,有一種奇異的平靜。
何染把手插在鳥籠的欄杆縫隙中,意識到沒有什麽機關。
她從兜裏把肉塊取出來,卷了卷,對準李好好的籠子扔了過去。
第一下沒扔過去,第二下就找到了手感,從縫隙中掉到李好好腳邊。
李好好擡了擡眼皮,看着那塊肉,又看看何染,猶豫再三,身子一滾,若無其事地用小腿蓋住了這塊肉。
然後做賊似的蠕動着,蠕動着,把肉推到自己眼前。
但她嗅了嗅,看着,憂傷地閉上了眼。
難道是壞了?何染嗅了嗅還剩下的肉,又往裏扔了一塊。
她充滿期待地看着李好好,期望她像平時吃到好吃的東西那樣眼睛亮亮的大喊着何染偉大之類的亂七八糟的詞語,期待李好好張開嘴巴貪得無厭一點兒也不知道珍惜地把肉都掃光。
三塊,四塊,五塊……直到她把自己抓的那把肉都扔了過去,李好好也沒有擡胳膊去吃,只是盯着這些肉,自作聰明地蠕動着,把它們都攏在一起。
“李好好。”何染小聲喊。
籠子裏的少女只是躺着,露出個蒼白的微笑,眼淚慢慢流下來,流進了頭發絲裏。
“為什麽不吃?”何染着急地抓緊籠子邊緣。
在她的催逼下,李好好堅決地坐了起來,背對着她,小聲哭泣着,把所有的肉都撿起來狼吞虎咽地塞進了嘴裏。
然後,她看見李好好又躺了下去,兩手搭在胸前像是馬上就要死了,閉上眼,眼淚卻止不住地往外流。
又過了好一會兒,李好好不哭了,疑惑地坐起來看看手腳,又摸摸臉,驚恐地思考片刻,狐疑地看看何染,又不敢相信似的打量自己。
何染笑了,拔出刀來切自己的胳膊,但李好好啊了一聲,她擡起頭。
何染寬容地指指自己:“餓了,就吃,沒有關系。”
李好好驚恐地搖頭,指指她自己的胳膊,拼命擺手。
手臂上一條細細的血線,緩緩流出血來,但不疼,一點兒也不疼。
何染凝望着李好好,露出盡可能善意的微笑,現在的李好好或許不認識她,這或許就是過去的再現,還是說自己的“正常”讓自己看起來還是0922?
她把補給員輕輕放下,女孩的心髒還在跳動,她的喜悅之情加倍。
當着李好好的面,她脫下了不合身的制服,扔在一邊,再指指自己,叉起腰,又擺出平時冷冷插着兜的樣子。
李好好只是眨了眨眼,啊了一聲。